42. 两断 景旼垂眼睨着他,这黑暗阴湿……
景旼垂眼睨着他, 这黑暗阴湿的地牢像是在他的眉目间覆上了一层薄霜,他冷声道:“爱妃若当真这般不识好歹,便在这地牢中待上一辈子吧。”
他话音一落, 便只手推动了轮椅一侧的木轮, 那轮椅灵敏地一转, 叶舟只能看见那椅背与宁王的模糊的背影轮廓。
既然宁王转身要走,韩修平作为他的贴身护卫, 也只好将那盏长明灯点燃了放下, 而后轻手轻脚地跟上了景旼。
昏暗的牢房中复又响起木轮滚动的声响, 叶舟被遗落在了昏暗的角落里, 像一株将死的、蔫黄的残花。
不等他们走出多远, 叶舟忽然在他身后出声道:“景旼,你杀了我吧。”
在这地牢中呆坐了几个时辰,叶舟想了许多。
叶家已经没了, 他从前习以为常的闲散日子有如梦幻泡影一般烟消云散了,他再也当不成那个恣意纨绔的叶家少爷, 可摘却那那层身份之后,他如今只是一个罪民之子, 是只能依附于景旼的、被困囿于这宁王府中的一个他始终不愿意承认的宁王妃。
他觉得自己活得太没意义,也太没价值了。
与其这样暗无天日地苟活着, 与其这样承受着无休止的羞辱,与其在这王府里郁郁而终日, 还不如就此了结。
虽然叶母笃行佛教,但叶舟却不相信六道轮回一, 假如没有那可悲的来世,便就一刀斩下去,直到真正见了血, 想必他与景旼才真正可以两断。
景旼微微抬手,韩修平的脚下一滞,两人一坐一立,在离叶舟不远之处停下了。
“既嫁进了这王府,做了本王的王妃,那生死便不是你能私下决断的,”景旼面无表情地道,“你该后悔没在嫁进宁王府前便自行了断。”
韩修平侍立在景旼所乘坐的轮椅后偏左的位置,旁人兴许不清楚宁王的脾性,但他在景旼身边待了快十年,可以是看着他长大的。
叶舟只要活着一日,便一日是宁王妃,若是死了,景旼势必也是要拿他做棺材板垫底的。
有时候韩修平甚至会想,如果佛家那六道轮回当真在这俗世上应验,那他家王爷死后,必然会化作一只恶鬼,永生永世都不再投胎,纠缠着那些他所痛恨的人生生世世。
直到那牢门又落了锁,韩修平才心翼翼地问:“殿下,属下听王妃那语气,像是当真起了寻死之心,再将他只身一人关在这地牢之中,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景旼冷眼看他:“那不如韩公子进去陪他?”
“是属下多嘴了,还望王爷恕罪。”
景旼对韩修平倒还算宽容,毕竟他这张破嘴已经叨扰了他十年,若不是有这十年的交情扯着,宁王一准已经命人绞了他的舌头。
但景旼对韩修平所的话却并非丝毫不在意,虽那地牢之中没有可以用来自戕的利器,陈梦初送来的衣物与被衾他也检查过,并没有夹带,即便叶舟有心想死,只怕也很难做到。
至于一头撞死,那可不是寻常人能为之的,他相信叶舟没有这样的勇气。
可景旼想不通,叶舟那样的人……怎么会起了寻死的心呢?
他分明那么软弱,那么怕疼,寻常蹭破了一点油皮都要掉眼泪……景旼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好像让叶舟无助、绝望,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好想念从前那个把他放在心尖上,满眼都是他的叶舟。
宁王直到此刻才发现,原来他可以不必只靠那些毫无道理的仇恨走下去。就像从前一样与叶舟腻在一块,能不能生下一儿半女好像也无所谓,只要有叶舟在,好像活着也不再显得那般无趣了。
可惜曾被全然撕毁过的感情,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今夜又落了一场细雨。
入了夜以后,皇宫中的宫人们便都收敛了手脚,只敢轻手轻脚地走动,偶尔话也是轻声细语,以免惊动了这宫中的贵人。
今日的奏章堆成了山,平日里自有景泠豢养的几位宦官近臣替他分担批阅这奏折,但今日自从皇帝从宁王府回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批奏折的事非要亲力亲为,什么都不肯再假手于人了。
景泠的贴身太监心里明白皇帝这是在宁王那受了刺激,故而哪怕他这日难得熬到了半夜,太监也不敢多劝。
当今皇帝总觉得自己这帝位坐的不稳当,景旼自聪慧,又有过目不忘的天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在论政与兵法之上的见识也可圈可点……景泠曾经想过,若是这位九弟再早生十年,这天下恐怕便不是他的天下了。
他能登上这宝座,不过只比景旼多了那一点运气罢了。
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景泠微微松了一口气,眼前与脑中都还残留着那黑字朱批的重影。
夜已经深了。
睡得并不安稳的皇帝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景旼约莫着才不过十岁的模样,但却早早地脱了稚气,已经开始抽条的身体直而瘦,站起来的时候恰好与他的胸口齐平。
景旼才到洛京的第一日,确认完信物之后,他便率先召见了他。
这个弟弟生的半点也不像他父皇,但眉眼间确乎是有几分像那位下落不明的淑贵妃的,那位淑贵妃从前乃是洛京一等一的名女,后宫中再没人比她更端的起“倾国倾城”这四个字,至于她的儿子……
景旼虽然还未长开,但那俊秀的样貌,是脸庞上脏污的泥尘都无法掩盖的。
景泠觉得自己不会认错。
而后他遵循太上皇的意旨,将这孩子领到了太上皇的病榻前。
孝仁皇帝那时候久卧病榻,时醒时睡,可就在听九皇子被寻回来的那日,灰败的眼忽然便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也好多了,时不时便问近旁侍奉的宦官:“他们来了吗?”
景泠为了让孝仁皇帝安心,去时是牵着景旼的手的,但那孩子的手很凉,面上仍然是那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冷淡。
景旼被他教导着跪在孝仁皇帝的病榻前,他看着自己的父皇强撑着起身,抓住了景旼的手,颤抖着问:“你母妃呢?”
景旼盯着孝仁皇帝那双略有些浑浊的眼,而后淡淡道:“死了。”
孝仁皇帝紧了紧手指,景旼像是被他抓疼了,微微皱了皱眉,前者顿了顿,而后才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景旼垂下了眼,而后摇了摇头。
孝仁皇帝微微怔楞了半晌,没有再追问,只是喃喃道:“好孩子,朕的好皇儿,你受苦了。”
紧接着他忽然猛咳了起来,那表情像是要将内脏都给活生生地吐出来,景旼有些犯恶心,不动声色地往后一缩。
好容易才缓过来了的孝仁皇帝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一微的动作,反而继续开口问:“你……有名字吗?”
“单字旼,”景旼道。
“旼……果然还是朕从前替你选的那个字,”孝仁皇帝低喃道,“景旼……记住,往后你便姓景了。”
随后他朝着新帝景泠招了招手:“阿泠,你过来。”
景泠上前几步,而后提袍跪在了孝仁皇帝的床边。
“阿泠,你是他的兄长,往后……”孝仁皇帝苦笑了一下,而后继续道,“往后朕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还不等景泠答话,那孝仁皇帝便忽然呕出了一口血,滴溅在明黄色的锦衾之上。
景泠惊声喊道:“父皇!”
“太医呢?还不快去叫太医来!”新帝略显仓皇地吩咐那吓得有些发懵的宦官。
“不必了,”孝仁皇帝冲他淡淡一笑,“朕早已大限将至,只是心有挂念,闭不上眼,如今心愿已了……”
“往后这天下,便交给你们兄弟二人了。”
他的话音刚落,身子便像是失去了骨头一般,瘫软了下去,
景泠知道这恐怕就是他父皇的临终之际,哪怕是千年人参也再吊不住他的命了,但孝仁皇帝那双眼睛仍是睁着不肯闭。
“九弟,他还在等你喊他一声父皇。”
“景旼,你叫叫他……”
景旼却抿着嘴不肯开口。
直到孝仁皇帝的呼吸停止,他都没能听见景旼喊他一声父皇。
十岁的景旼从未听过逯难,又在山高皇帝远的江南长大,就连景氏重新夺回这天下也不过只听过别人的只言片语。因此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爹贵为皇帝,从前却不肯去找他们,害他们活得这么辛苦。
江抚柳为了保护他,愣是从来没给他提过这些事,所以景旼根本不清楚这孝仁皇帝究竟有什么苦衷。
孝仁皇帝驾崩之后,曾有个很得新帝宠幸的大太监私下对新帝:“这孩子,嘴这样硬,心只怕也是一般的硬,毕竟是在市井乡野中长大的孩子,学了哪些三教九流的心思也不可知……”
景泠心中虽也有些犯怵,但嘴上仍是沉声道:“再怎样他也是朕的亲弟弟,还由不得你一个奴才多嘴。”
“奴才错话了,”那太监谄媚地拍起了自己的脸,“奴才掌嘴。”
“行了,”景泠心里烦闷,嘴上也不耐烦道,“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
那太监立刻领命,退到外头凉快去了。
景泠不得不承认,他对景旼确实有些嫉妒——孝仁皇帝爱极了景旼的生母淑贵妃,自然也偏爱这位七年未见的九皇子,无论是梦中呓语,还是刚被放回来的那日,终日里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们。
可这凭什么?这天下分明是靠他景泠才回到景氏手中的。
“皇上,皇上……”
景泠顿时睁开了眼,眼中满是红血丝,额上还浮着一层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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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卯时三刻了,该上朝了。”那宦官跪地俯首道。
景泠掀开了覆在身上的锦被,而后忽然问道:“宁王婚像是还未曾进宫给朕与皇后请过安?”
那太监应答道:“陛下您忘了,圣上顾念宁王近来身体不佳,便下旨免了宁王此礼。”
“但朕昨日见他倒是还精神的,”景泠道,“今日午后便宣宁王与宁王妃进宫面圣,朕还没见过这位传中相貌极好的弟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