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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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时辰后,沈翀回到了颐园,天已破晓,他却一夜未睡。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可这装着淤泥的染缸竟是金的,真是讽刺!

    早膳前韩七赶回来了,他手中拿着长长的一张红色单子,描金绘凤异常精致。沈翀拿着单子的手有些抖,手指瞄着上面浮雕的纹路,压低声音道:“里面有没有慧峰别院。”

    韩七一路走的急,顾不得看,这会儿接过单子仔细看,忽然惊道:“真有,真有慧峰别院。”

    闻言,沈翀不由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事情还有转机。

    直至此刻,沈翀才彻底明白魏国公留在书房的那幅字的真正深意。

    远树两行山倒影,孤舟一叶水横流。

    一个慧字,既是慧昭太子的慧,又是慧峰别院的慧,更是沈慧的慧。

    魏国公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他此时不宜出门,但沈慧之事不能再拖了,昨日他已向东宫递了帖子,想必太子定然会拨冗见一见他这慧昭太子遗孤。

    如他所料,太子并不愿他出现在东宫,将地点约在吉祥胡同的一处院。许是照顾他这个瞎子,萧衍早便命人在巷子口候着一路将人引至内院。

    他看不到只能根据身边人的反应来猜测所处环境。

    尽管知晓沈翀近况,但再次见到他,萧衍仍旧有些诧异,许是曾经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一朝跌落神坛,如今凄凉瘦削的样子实在是落差太大,他竟生出了几分不忍,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沈翀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上品沉水香,遂拱手道:“殿下万福金安,恕在下无礼,不便起身见礼。”

    细究起来,沈翀与萧衍是有些交情的,他十多岁时曾做了太子四年的伴读,感情虽算不得亲厚,但也较之旁人亲近些。

    太子萧衍性格孤僻城府极深,沈翀与他相处甚久依旧不能看透他,是以今日来此怕是要一场硬仗。

    果然,只听萧衍道:“你今日是以魏国公世子的身份见孤?还是孤的堂兄?”

    沈翀自嘲道:“有何区别?无论是姓沈还是姓萧皆不过一废人尔。”

    萧衍的目光从他的双腿落至双眸,许是他的示弱让萧衍升起了一丝丝愧疚之心,他没有再咄咄逼人,直接道:“你今日见孤,有何事?若是为了魏国公之事恕孤无能为力。”

    沈翀轻轻摇头道:“沈慧那丫头被宠坏了,好歹我与她也做了十多年兄妹,今日便代老夫人将这丫头接回去,这些日子多谢殿下照顾。”

    “你这话又是从何起,沈二姑娘何时走丢了吗?”萧衍眯了眯眼,依旧哑谜。

    沈翀早料到他不会轻易放人,便不再继续纠缠,转了话题道:“来时母亲命人做了一些点心送予殿下尝尝。”

    着韩七便将点心送了上来,不等萧衍身边的太监接过,韩七便自作主张将食盒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排放至两人身旁的几上。

    萧衍看过去时,正好是韩七拿出一碟子苹果蜜饯,他眉心微蹙,目光不由落向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随即淡淡道:“这么多年了,你竟还爱吃这些零嘴。”

    沈翀嘴角微微带了一抹笑:“臣下是个念旧的人,总怀念以前的味道。”

    看到这盘苹果蜜饯,萧衍不由想起了六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是一年冬日他偶感风寒,吃了几天的药,自觉病已痊愈,便对太医每日送来的药很是厌烦,身为太子的伴读,沈翀不得不替太子解决这桩麻烦事儿,因而后面几天的药全都被沈翀吃了,太子为了奖励他,便每每让人准备了他爱吃的苹果蜜饯。

    谁知有一次喝罢药直接吐了血昏死过去,若不是恰逢孙神医在京城,沈翀这条命根本就救不回来。

    沈翀也算是阴差阳错地救了太子一命,此后多年太子对魏国公府也多番照拂。

    此时看到苹果蜜饯,太子被压下的几分愧疚又再次涌上心头,他抿了抿唇,不情不愿道:“孤会命人查找沈二姑娘,一找到人便送回魏国公府。”

    “多谢殿下。”沈翀察觉出太子有些不耐烦,便又扯出当年在东宫的一些旧事,三言两语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当年同为伴读的曹国公长孙李肱。

    “李肱在云南的境况还不错,再有两年便调回京……”

    曹国公与秦氏走的近,长孙李肱不知为何被安置到了云南安宁做了从五品的盐课提举,这职位虽油水甚多,但云南地处偏僻,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去那里。

    萧衍有些惊讶:“他给你的?”

    曹国公与魏国公向来不合,他没料到两家辈竟有来往,也仅仅是几分惊讶罢了。

    “我与他时常通信,年前他还着人送来了一些云南的土仪。只是近日云南土司因盐务作乱……”沈翀拧起眉头,“不知殿下如何看待现下云南局势?”

    “呵……”萧衍手指往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沈翀并不恼,只徐徐道:“不出一月,燕王必反。”

    萧衍敲击的动作猝然停了下来,微垂的眸子射出一缕精光,看向沈翀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凌厉的审视。

    燕王在云南的动作除了皇帝与朝中心腹几分知晓,其他人一无所知。之所以瞒着便是为了不走露风声,西南军已镇压土司为由快速收缴燕王手中权力,以最低的损失悄无声息评定叛乱。

    “不知堂兄有何高见?”萧衍的身子不由端正了许多,比起方才的闲散不耐烦此刻更显谨慎。

    对于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沈翀心中微微不适,继续道:“燕王会借着镇压动乱的机会起兵谋反,的八成是‘清君侧’之类的名头。萧秦两姓矛盾已不可调和,燕王的母亲同样死于秦氏之手,从他这些年在云南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对秦氏恨之入骨,既是出兵,秦氏自是最好的借口。”

    百年来,秦氏依仗权势为虎作伥,便是不懂朝政的百姓亦知秦氏之恶,称呼秦首辅为国贼。当年燕王能从秦氏手下逃脱还多亏先帝爷装疯卖傻,早一步筹谋将尚是稚童的燕王早早发到云南偏僻之所,又委以心腹辅佐这才勉强保住性命。

    近年来,秦家更是不顾“民食艰难”,大力搜刮民脂民膏,致使民不聊生。只要举起反秦大旗,必然从者众。

    他的这点萧衍心中有数,早年吴越大旱,他亲赴吴越之地救济灾民,所见所闻皆是秦氏盘剥百姓,草菅人命,也是从那时候起他便下定决心除去秦氏。

    萧衍道:“你继续。”

    然而沈翀并未继续往下,他空洞无神的双眼望向萧衍所在的方向,问道:“殿下你知道秦氏之所以屹立百年不倒除了圣祖的遗训之外,还有什么吗?”

    萧衍毫不犹豫道:“无外乎钱权二字。”

    “秦家先祖以贩卖私盐起家,纵使后来成为开国功臣依旧紧紧抓着盐政不放,百年来官商两头揽钱,每年所获之利更甚于国库,经年所积藏富已堆积成山,秦氏富可敌国。”沈翀揣着满怀的苍凉,继续道:“燕王反秦,首辅必然会请旨大将军秦越前往西南平叛。”

    “微臣请求殿下领命监军。”沈翀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空茫的双眼再次望向他。

    萧衍心中一颤,望向沈翀的目光竟透着几分殷切。秦氏手中握着大周三分之一的军权,且是最有权势的一支。

    秦氏主家二房历来从军,将西北军权牢牢握在手中,不管朝堂如何更迭,这支军队从来都姓秦。皇族曾多次向这支军队出手,无一例外败北,不仅如此秦家军的实力却越来越强。

    “如果有一外姓之人能走进这支军队,那只有殿下您可以。”沈翀曾花费时间研究过秦越此人,他是这百年来从不像秦家的人,既不贪权也不好财,一心扑在仗上,他从十三岁便去了西北大营,常年戍边,与秦家本家算不得多亲厚,这正是萧衍的时机。

    算起来,秦越是他表叔。如果一切皆如沈翀的那般……

    萧衍的心,越跳越快,掌心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如今魏国公已着手整饬盐务,他若取得军权,萧氏皇族百年来的心病便能彻底治好。

    “殿下,奴婢给您添茶。”

    奉茶太监的一句话让萧衍瞬间回了神,风过吹起廊檐下的油纸灯笼,将萧衍一身的热气带走,徒留一身冷汗。

    “下去吧。”他险些被沈翀绘制的蓝图迷了心窍,想要扳倒秦氏谈何容易,先不论他能否拿到军权,便是魏国公如今仍在大牢里自身难保,如何替他抓住秦氏的钱袋子。

    沈翀敏锐的察觉到他情绪的转变,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差点就成了。先机已失,多无益,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帖子递给太子殿下。

    太子拿过翻了翻道:“你将沈慧的嫁妆单子给我作甚?”

    这单子早先礼部官员便拿来给他看过,他只随意扫了一眼并未细看,如今好奇之余复又开细看了下,看到‘慧峰别院’四字不由一愣。

    他记得不久前监察御史弹劾姜潜贪腐的案子里便提及姜潜曾向魏国公赠送京城豪宅一事,虽经查证魏国公早便返还了银两,但御史仍旧揪着不放。

    没想到早在去年沈家与皇室议亲之时,便将这别院算作了沈慧的嫁妆,如今更是牵扯上了东宫,他想要摘干净,外人怕是不信。

    萧衍有些恼怒,他竟被魏国公这老狐狸摆了一道儿,冷哼道:“你这是何意?”

    “慧峰别院有处荷塘,里面移植的是西域名品,殿下有机会可以去看看,兴许来年去西南会用的上。”沈翀拢了拢衣袖,自从受伤之后他便特别怕冷,今日出门忘带手炉,这会儿冻德手脚有些麻木。

    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急匆匆行至萧衍身旁,低语了几句,沈翀只隐隐听到了‘沈姑娘’几个字,心头一紧,生怕沈慧在东宫出事。

    萧衍呼吸急促了几分,对沈翀道:“孤有要事处理,堂兄请便。”

    不等沈翀询问,萧衍快步离开了屋子,行至门前,忽闻身后之人低低道:“殿下,有舍才有得。希望殿下能遵守与魏国公的承诺,婚礼如期举行。”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萧衍冷笑一声,再次加快步伐离开了院。

    出了院,萧衍才觉头脑清醒了几分,他以前竟未曾发现沈翀还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从他入了院开始,以身体残疾博取同情,以弱克强,后又以往日恩情相胁迫他不得不同意送回沈慧。而后更是循循善诱,投他所好,寻求利益一致,他险些便上了套,被太监断后,他更是善意威胁以刚制刚,迫使他再次正视眼前的局面。

    他原本是有拖延婚期,先出任西南监军,待争取到秦氏利益最大化,再回京表明立场娶沈慧为太子妃,这对他来才是最有利的一条路。

    但是如今以魏国公为首的清流深陷泥潭,再没有太子表明立场明确支持,便是清流也会有人贪生怕死,首鼠两端,没有了希望就没有了斗志,失败是必然。

    太子必须要表明立场。

    东宫。

    沈慧躲在一群太监宫女中,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上首的皇后娘娘抱着一只名贵的暹罗猫似有似无地量着下面乌泱泱的东宫仆从。

    虽已乔装过容颜,但仍不敢抬头,作为魏国公嫡女,她曾多次出入皇宫,中宫内侍多半见过她,想要认出她并不难。

    寒风灌过袖管,带走指尖的一丝温热,顺着手臂一路直上,浸透全身。

    沈慧忍不住了个哆嗦。

    “你出来。”一抹浅碧的裙角出现在眼帘下方,沈慧心头直跳,从未觉得冬日这般冷,寒风吹得脸刀割似的疼,连耳朵似乎都冻掉了。

    她不敢抬头,暗暗期盼叫的不是自己。身子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不由踉跄着出了队伍,如鹤立鸡群般站在料峭的寒风中。

    “抬起头来!”皇后略带威严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沈慧僵硬着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缓慢地将她从来高贵的头颅缓缓地抬起,素来灵活的脖子此时像是被冻僵了发条,耳畔似乎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艰难扭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