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洞房
心下稳了稳,她再次看向轮椅上的萧翀,青年身着大红喜服,冠玉轻束,大红喜袍趁的唇红齿白,较之前些日子多了几分生气。
唯独那双曾经承载万千星河的眸子再无往昔光泽,从前名动京城,被视为勋贵楷模的魏国公世子,谁见了不赞一声:皎若明月舒其光!
喜娘拿出金剪,剪下萧翀左侧一缕头发,待看到沈谣有些凌乱的头发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心道:这新娘子果然如传言中那般离经叛道,刚才一个人在房中不知瞎折腾什么。
解下沈谣繁多的钗寰,取下右一缕头发,用彩线系在一起,作为“合髻”收入事先准备好的匣子里。
接下来便是合卺酒,两个杯子用彩结系着,萧翀与沈谣各执一杯,两人双臂勾连之时,沈谣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尽管面上温和依旧,但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拳头却捏得死紧。
他果然还是不愿的吧!
沈谣垂眸望着杯中少女酡红的脸颊,心中微微酸涩,毕竟这是自己的婚礼,一生只有一次的洞房花烛夜,竟是如此荒唐不甘。
仰首,一口饮下。不想这酒竟如此辣,她喝得太急,呛出了眼泪,对面的萧翀愣了愣,开口道:“你没事吧?”
甫出口才想起先前母亲告知这魏姑娘不久前生病伤了喉咙,伤得有些重,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了话。
他只听到细的咳嗽声,忙对身旁的侍从道:“给她端杯水。”
待屋中人都走干净了,萧翀轻声道:“你睡吧,我去外间。”
沈谣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只觉衣袖一紧,鼻端是少女清甜的香气,眉头微微蹙起,斟酌道:“魏姑娘,与我成婚确实委屈了你,以我残躯之身不过苟活而已,待我故去你便以清白之身再嫁,王府既是你的娘家,你无须担心。”
如此大好日子,他竟向她交代遗言,沈谣很想开口叫他收回之前的丧气话,但她如今却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巴。
她思忖着要不要拉住他的手,在掌心写字,但又觉得太过亲密一时有些犹豫。
萧翀原本就没指望对面的人给答复,拉了拉自己的衣袖,见她未再执着,转动轮椅欲离去,忽听身后一阵“咕咕”嗡名声,两人俱是一愣。
半天,沈谣才想起自己这两日忙忙碌碌吃得甚少,这会儿腹中饥肠辘辘竟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从不知羞怯为何物的沈谣,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萧翀愣了愣,方才命人送些吃食进来。
“春笋白拌鸡、两黄蒸饺、山药牛杂汤、蜜汁桂花藕、干贝海鲜粥 ……”下人一样一样将菜品端上来,每每行至萧翀跟前时总要轻轻报一声菜名,想来是有人特意叮嘱了的。
沈谣心中只觉好笑,定然是敬妃知晓萧翀从前喜欢吃食,便想着以美食诱他,待沈谣坐在桌前,她向丫鬟轻红比划了几下,轻红会意,行至萧翀跟前道:“奴婢见过王爷,我家姑娘请您一起用饭。”
轻红浅碧乃是临出嫁前祖母为她选定的两个大丫鬟,毕竟秋娘等人萧翀不熟悉,但一听声音自是能认出来的,因而只能将她们留在沈府,待日后有机会再带入王府。
“我不饿。”
他背对着她,身后是满目的红,这样热闹的景,圈住的人却是异样的落寞,即便烛火落了满身依旧照不亮一颗孤寂的心。
沈谣望着他孤寒清瘦的背影,往昔一幕幕在脑海中回荡,不知怎么就湿了眼眶,她从前是不爱哭的,也向来铁石心肠,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他总忍不住想要抱抱他,给他一丝温暖。
口中的珍馐美食味同嚼蜡,她随意吃了几口便让人都下去了。
待人走后,沈谣匆忙洗漱过后,翻身上床,调整呼吸使自己的气息绵长均匀。
大约一盏茶功夫后,她果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悄悄睁开眼睛看着那道孤瘦的身影慢慢移动,逐渐消失在视线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耳畔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大婚之日,龙凤喜烛彻夜不息,沈谣知他不想让旁人瞧见自己爬上塌的狼狈样子,遂装作熟睡以全他颜面。
原本他大可离去,却怕她大婚之夜独守空房的消息传出去成为笑柄,更怕她在府中无法立足,是以即便为难,依旧用他的方式护着她。
她知道,兄长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兴许是白日在花轿里睡过的缘故,这会儿倒不是很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确信萧翀已睡得沉了,悄悄掀起被子,披衣而起,屋内铺着地衣倒也不怕弄出声响,她的步子轻,在他塌前站了好一会儿,确信他醒不过来后,她悄悄掀开被子一角,伸出两指压在他脉间。
尚不及感受脉象,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不仅手腕被扣,颈间也多了一只修长冰冷的大手。
“你是谁?”指下肌肤滑腻如瓷,萧翀惊觉对方是女子,却也未曾松开手。
等了一会儿,只听得‘啊啊’声响,他皱了皱眉,疑惑道:“沈姑娘?”
沈谣愣了下才想起如今自己姓魏,忙点头。
“你怎么不睡?”萧翀松开了手,察觉到被上一松,下一刻自己的手就被一双冰冷的手拉住,他下意识闪躲,却被对方紧紧抓住,掌心痒痒的,他很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他掌心写字。
萧翀吸了口气,有些歉然:“请你再写一遍,我方才一时走神未曾细察。”
她在宽大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想要的话:被子。
“你是你方才只是给我掖被角?”
沈谣在他掌心写了是,她写得慢,他却未有丝毫不耐烦,叹了口气道:“谢谢,以后不用为我做这些事情。”
他其实更想一些狠心的话,叫她对自己死了心,以免日后徒惹伤悲,可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忍心。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尚未及笄便被将人送来冲喜。罢了,日后权当做孩子养着便是。
萧翀在心中如此思量,全不知自己才是被骗得最惨的那个。
大婚次日清,要给敬妃敬茶。
沈谣起来时屋内已不见了萧翀身影,她沐浴后由轻红浅碧伺候着梳妆,王府的丫鬟进来拾掇屋子,将榻上雪白的事帕交给了喜婆,喜婆匆匆拿到主院,程氏早便料到是这个结果,是以并未什么。
浅碧手巧,不大会儿功夫便绾好了发髻,待最后一支赤金点翠如意步摇插好,已有丫鬟入内禀报,称王爷已在外等候了。
沈谣站起身,铜镜中映出一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美人,王府众人皆惊叹于王妃的好颜色,下一瞬又在心中叹息:可惜自家王爷看不到,真是暴殄天物!
庭院里种着几株樱花树,此刻樱花飘落,状如雪片,萧翀便坐在这满地软红间,应是等了许久,发上、肩上、膝头皆落了不少花瓣。
沈谣抬脚慢慢向他走去,心下掀起一丝波澜。
听到脚步声,萧翀偏头向她望去,虽双目无神依旧无损俊颜,她伸出手轻轻捻起他发上红樱,拂落肩上、膝头的花瓣,行至原本厮站立的位置,厮会意让开了路,沈谣推着轮椅向主院行去。
萧翀虽看不到,但却能猜出身边人的变化,原本他算提点这位沈姑娘几句,但从昨晚至今,瞧着这姑娘行事作风并非蠢笨之人。
人本就是程氏相中的,自然不会故意刁难,况且府中人口简单,除了程氏之外再无一长辈,这敬茶礼异常顺遂,程氏还将自己出嫁时母亲送的镯子套在了沈谣的手上。
原本两人今日还需进宫谢恩,但此前敬妃将萧翀的病情得严重,已是缠绵病榻不能下床久已,是以这会儿他好端端出现在皇宫并不适合,敬妃便在成婚前将此事禀明太后,因而特许宁王身子好些再补全礼节。
两人敬完茶,程氏将沈谣留下话,萧翀与程氏见礼过后便离开了,临去时并未同新妇一句话。
程氏怕她难过,忙安排下人摆饭,将沈谣牵着一道儿落座,笑道:“你怕是还没用饭吧,来陪母亲一道儿用饭,尝尝这五彩笋丝 立春后新挖的笋,肉质鲜嫩,清香馥郁……”
她虽然近来胃口不佳,但这笋的味道着实如程氏所言,春笋入馔,脆嫩味美,不由得让人多吃几口。
程氏对她温言细语,照顾无微不至,倒是比亲母林氏要体贴周到得多,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她是程氏的亲生女儿。
两人原本闲话唠家常,着着便引到了昨日婚礼上的变故。
“昨日迎亲途中拦路的是淮盐总商陶傅的亲属,撞你花轿的妇人是陶傅的乳母。”程氏咬牙道:“太子大婚他们不敢闹,便趁着我儿婚事作乱,陶傅的妻族是秦氏旁支,两淮盐引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秦氏早年追随□□起兵便是靠着贩卖私盐起家,你父亲如今咬着秦家的钱袋子西宁侯不放,秦氏便撺掇着陶傅的家人来闹,无非是将你父亲拖下水。”
两淮盐引案闹得沸沸扬扬,如今虽有姜潜、陶傅等人的指正,但秦氏树大根深,多的是替罪羊,魏国公想要拉西宁侯下水谈何容易,如今陷入长久拉锯战,赴江淮调查的官员去了一茬又一茬,却没有个明确的结果。
沈谣对此案的细节知晓并不多,但也知道此案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父亲为此殚精竭虑,若是秦氏此次不能伤筋动骨,日后必然卷土重来,而魏国公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劫难。
但沈谣觉得此案的成败既不在魏国公也不在秦氏,而在皇室,当今太后、皇后皆出自秦氏,便是陛下本人身上亦有一半秦氏血脉,秦氏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便是皇族优柔寡断,清流前赴后继不畏生死铺就的道路,却在秦氏胁迫之下,皇族屡屡妥协,到底还是贪生怕死、贪恋皇权。
当年慧昭太子事败究其根本便是皇室不睦,不能齐心协力攘外安内,便如今时今日的宁王叛乱,着清君侧的名义,实则为的还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若是秦氏弃弘光帝而择宁王,怕又是一番霍乱。
想到此,沈谣不禁望向程氏,“母亲,是谁害了夫君?”
程氏一愣,微微敛眉,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方才拉着沈谣的手道:“原先我一直怀疑是秦皇后所为,后来几番查证之下确定并不是她下的手。”
“十多年前,陛下曾与内阁大臣言,若寻得慧昭太子遗孤必立为储君。”程氏目露幽光,拉着沈谣的手不由握紧。
沈谣会意,知她言下之意,不由惊道:“难道是……”
程氏及时捂住她的嘴,示意不可言传。
如果真的是那人,沈谣不敢想日后宁王府的处境,该是如何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