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城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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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接受赛罕岱钦部的归顺, 隆城在短短半月内修整一新,城墙上残破的砖石全部更换,每天都用清水冲洗几遍, 一丝灰尘都没有。
城门上了新的红漆, 用桐油刷的锃亮, 墙上门楼不止重新刷了,还扎上了各色彩绸,迎着夏风飞舞, 仿佛振翅的彩蝶。
谢黛宁一进入隆城,就立马开始和守备见面交谈。
自从宣帝决定接受赛罕岱钦部,济纳的人就已经来过几次商议细节。但隆城守备新上任不久, 名叫杨荣,他不是本地人, 因此并不熟悉隆城情况, 很多事情不敢擅专, 只把面子功夫做足了,其余的都算等受降使来了再。
谢黛宁看了几次商议往来文书, 济纳并没有提什么过分要求, 仪式更是全部由大烨决定。
唯一不顺的,便是这五万人的分配方案,他们是同意散居边境各处的, 只是不想一家子亲戚朋友分开。
所以如何分配, 分去哪里尚需时日决定,而此时济纳手里甚至连本完整的名册都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杨荣不敢把人放进来,他若是走脱了几个去了大烨境内, 做点什么坏事, 责任可就是他杨荣的了, 所以他才一味推脱。
归顺人数这么多,再这样下去势必生变,加上沈承还在一旁盯着,他若派人挑唆,济纳压不住闹起事来,本来好好的归顺可能会演变成流血冲突。
谢黛宁略一想,当即有了决断,道:“杨大人,你将城里所有书记官都派去,就在赛罕岱钦部现在聚居的地方,设上数个凉棚,用两日时间将户籍统统整理出来,若是人手不够就从我禁军里调,我自己也能上。这件事办完,即刻便举办归顺典仪。”
杨荣点头:“这个不难,这之后的分配事宜呢?大人可有主意?”
谢黛宁道:“典仪之后,赛罕岱钦部便已归顺我大烨,是我大烨子民,他们手持大烨的户籍文书,可自行决定去哪个城。还是登记造册,每个接受的城池设一处凉棚,名额有限,自行去报名便是,到时候禁军维持秩序,也顺带帮着他们就行。”
杨荣连连点头,眼前这位手握实权,她既如此了,自己照办便是,他于是便召集书记官,去准备棚子和笔墨纸砚等物品。
最后挑出来十二人,谢黛宁又派了禁军帮忙,朵朵也去找了济纳,带着会大烨话的四处帮忙,让赛罕岱钦部的人分批登记,若是有年老体弱的,便派人过去办。
这样的雷厉风行,赛罕岱钦部的人因为杨荣拖延敷衍,惹出来的气一扫而光,不过两日便都登记完毕了。
这期间谢黛宁则和济纳等几人叙旧,同时安抚部族的人,连着喝了两日的酒,转眼便到了第三天,正式的归顺仪式。
头天晚上,朵朵便写了信让白咪带去给沈屹,很快收到回信,沈屹语气十分着急,让他们再留出至少一日,仔细检查城内状况之后再举办仪式。
虽然不至于怀疑赛罕岱钦部的人会做什么,但是毕竟隆城城门大开,来往的人鱼龙混杂,应当先排除隐患方才妥当。
朵朵把这意思跟华庭了,但是他却不以为意,又笑朵朵多事,还自己就跟着谢黛宁,她也不是头回出来做事儿,不必过于谨慎。
不过他还是让手下禁军多巡查两次。
谢黛宁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沐浴之后才有空见朵朵,听她一脸焦急的把沈屹的意思了,又抱怨华庭的不当回事。
谢黛宁捏捏她气鼓鼓的脸,笑道:“哎呀,你这姑娘,就只听你沈哥哥的话?怪不得华庭那子跟你对着干,放心吧,这两日虽然人多眼杂,但是禁军一直都看得紧,没事的!”
朵朵华庭天天在一处,旁人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偏两人都是懵懂的孩性子,只知道闹置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捅破窗纸。
朵朵果然没听明白,她只是不安,刚谢黛宁没回来,白咪也着急的出去找了两趟,这是很不寻常的。
她不死心,摇着谢黛宁的袖子恳求:“阿宁姐,只是晚一天而已,又不耽误事儿!我去跟济纳婆婆,行不行?”
听了这孩子话,谢黛宁只得笑道:“好啦,别瞎胡担心了,快去睡吧,明天大典你不是要站在我身后吗?不早点休息仔细眼睛红,那就不漂亮了!至于这件事,我这就给师兄写信,这总可以了吧?”
朵朵见劝不动她,只好看着她写了信交给白咪送走,方怏怏不乐的去休息了。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一大早隆城的城门大开,城内的百姓们换上了新衣,都涌去城门处观礼,对于这个地方来,这种盛事可难得一见。
谢黛宁也换上了典仪上穿着的银色甲胄,配了大红色的披风,腰悬宝剑,立在城门上简直神采四溢。
她看向城外不远处的空地,赛罕岱钦部的人已经列阵等待了,他们也换上了最好的衣裳,虽然式样杂乱,但是掩盖不住的是脸上的喜气,他们是最最普通的百姓,牧民,妇孺老人居多,期盼的无非就是安稳的日子,所以做出归顺的决定,只是想给自己和后代寻一条活路罢了。
毕竟在以前,哪怕短暂和平之时,他们的孩子也会被拏尔汗的军队掳走,或者参军送命,或者变成奴隶。
今天,这样的命运将会永远的结束!
济纳看着城楼上的身影,她的眼睛早就不行了,只能看见一抹红在风里飘动,一如她的心情,遇到她是多么大的幸运啊!她是金雕选择的主人,是草原神明指给他们的方向!
典仪官大声宣布着什么,她已经没法分神去听,只知道现在他们可以入城了,赛罕岱钦部终于要迎来自己的未来!
她手里牵着个孩子,觉得脚步也轻快了,仿佛年迈的自己也有了未来。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明媚晴朗,空气带着馨香的夏日清,济纳惊恐地看着眼前,她是猛地呆立在那,孩子扯着她的手,不解的抬头,她不为所动,只看见眼前坚实的城池在扭曲,一声巨大的轰响之后,城墙还有飘扬着彩色旗帜的门楼,瞬间被涌起的烟尘掩盖住了。
天空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直扎入滚滚烟尘。
“赛罕岱钦!”
济纳恍然想起什么,她嘶喊起来,指向前方大叫:“快,快救人啊!”
许久过去,烟尘渐渐散开,人们这才看清,是石块垒筑的城墙塌了。
原本的城门已成了一堆残垣断壁,门楼整个碎裂,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木梁,碧瓦碎裂成粉,废墟上有士兵在呻/吟,也有惨叫,在场的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血液和尘土混合,变成了红褐色。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似乎还不能明白,只有济纳发疯般扑到石堆上,开始用双手挖掘,孩子被她甩在一边,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帮忙。
很快受伤的人被抬下来,济纳发现了朵朵,她被一根旗杆压着,晕了过去。
济纳赶紧叫人把她抬下碎石堆,有人拿了碗水过来,济纳沾湿了衣角,在她脸上擦了擦,朵朵幽幽转醒,看清眼前的济纳,她忽然想起什么,惊恐地睁大眼睛,痛楚破胸而出,她开始大叫:“不,阿宁!”
她想起身,然而腿伤的不清,她动弹不得,济纳的双手也像钳子一样,紧紧抱着她,焦急的喊道:“朵朵,朵朵你冷静!你看见阿宁了吗?她……她掉进废墟了吗?”
朵朵的眼泪涌出,她先是点头然后又死命的摇头,她是看见了,但她多想那是假的——谢黛宁正在冲着远处招手,她还回头对着自己笑了一下,而她,她是发现脚下的地面似乎不对,她低下头去看,退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她没能在那一瞬间抓住谢黛宁!
石块铺就的地面怎么能像水,像沙地一样呢?忽然凹陷下去,朵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巨响,就在她的眼前,谢黛宁被那巨大的空洞吞噬了。
杨荣也带着人赶来了,其他几个城门戍卫的守军也纷纷赶到,还有几个隆城有名望的大族子弟,众人一看眼前情景,心都凉了半截。
按照典仪,作为受降使的谢黛宁,禁军首领华庭,还有隆城有名望的耆老和一些大商户都在城楼上观礼,而此时下至城门,上至城楼,整个都塌掉了。
杨荣赶忙吩咐守军去清点人数,刚刚从废墟上下来的禁军,有的满脸是血,更多的则惊魂未定,纷纷聚到了杨荣附近听他指挥。
谢黛宁,华庭统统不见了,此时他就是隆城最大的长官。
杨荣让守军分出一些人救助伤者,其余的组织百姓赶紧清理挖掘。
朵朵回过神,从衣角撕下一条把腿上的伤扎紧,就着济纳搀扶爬了起来,四下巡梭一番,济纳问道:“你在找金雕?”
朵朵点头,济纳眼中划过一抹痛楚,道:“刚才我在远处,看见它一头扎进了烟尘。”
朵朵愣了愣,她低下头在眼上狠狠一擦,转身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去,济纳叫她她也不应,走了一段只见一名士兵牵着匹马,朵朵劈手夺下缰绳,翻身上马往南边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挖掘仍在继续着,废墟上的百姓带来了箩筐,铲子等物,大家已经把上层大块的砖石清理完毕,现在需要清理的都是一些的砖石。
只是越往下,碎的越是惨不忍睹,也渐渐没能再救出人……
杨荣不敢懈怠,最重要的那个人还不见踪影,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堵着,忙的一刻不停,忽听一阵欢呼声传来,他赶忙手脚并用,攀爬着过去看,只见废墟之中抬出了一只巨大的白雕,挖它出来的是北狄人,他们见金雕还有呼吸,不由大声欢叫着。
有人拿来了一块门板,大家心的将金雕放在上面抬下去。
刚到废墟下的一片空地,就听一阵马蹄声飞驰而来,众人看都没看清,就见一道白影从马背上跃下,直奔至近前,他撞开了众人,奔向地上的白雕。
“从哪里挖出来的?!”
他抬起头,冲着周围的人大喊,那双眼中猩红充血,表情狰狞的如恶鬼一般,旁人不敢做声,只指向废墟上的一处,他推开众人手脚并用的爬上去,疯狂的用手去挖砖石瓦砾。
有人过去拉他,然而他不管不顾,根本不肯让开半分。
很快,又来了数十个骑马的汉子,所有人都一脸肃容,静默的去他身边帮忙,朵朵也回来了,她看着白咪,半晌才跪地失声痛哭起来。
陆续又有许多人,从各处飞驰而至,这些人一看便是练武之人,身上精干气不加掩饰,他们都去了最先那人边上帮忙,杨荣偷眼瞧着,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斟酌许久还是不敢上前,想了想便加入到百姓里去,同他们合力将大的石块和木料清理出去。
天色暗了下来,带着湿气的风起来,马上就会有一场急雨。
然而杨荣已经知道,此刻根本不可能喊停,他便让手下把城里的灯笼都弄过来照明。
朵朵抱着白咪坐到了一旁,济纳心疼的给她披上了一件衣服,但是让她去处理伤口,她却不肯,盯着废墟一定要等到结果,白咪的身上还是温热的,她不时把耳朵贴在它身上,它的心脏还跳动着,所以阿宁——阿宁也是活着的!
她不停的祈祷,祈求所有的神明,白咪活着,谢黛宁就一定不会有事,到后来,她也不知是在对自己,还是对神明着,她不会有事,不会……
忽然废墟上的人似是发现了什么,一阵噪杂声传了下来,朵朵跳起来,冲了上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刚才发现白咪的地方,此时已被挖开了一大片,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窟,有人撑着灯笼,亮光晃动间,朵朵探头去看,坑底似有什么东西耀动,她再看,却只见一个面目都已模糊的尸体,身着银甲,猩红的披风浸泡在血泊里,早已没有任何生息。
她捂住嘴,惊恐的抬起头去看那人——
沈屹直起身子,眼里已经失去了神采,只是死死的盯着那尸体,双手鲜血混合着泥土,滴滴答答的落在碎瓦砾上,他也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迈步就往深坑里走,旁边的柯钺等人也失了分寸,有人抓着他胳膊,有人在急切的劝着什么。
他却根本听不见,世界一下子安静,只剩眼前的那抹猩红……他身上的血液,似乎也流向了那里,与他的所爱汇在一起。
黑色的天空颠倒过来,一切都失去了,他向着所爱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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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