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可知这世上最毒的不是药, 而是幻梦,深陷其中不可救药,沉迷其中不愿醒来的比比皆是。”
城兵禀报后便下去了,台阶拱起的尊位上支颐侧坐着一个长袍曳地, 覆着蝉翼面具的男子, 他声线不明, 雌雄莫辨。
台阶下站着一个黑袍男子, 正是从苍涯门逃逸的陆深。
陆深:“看来城主已有对策。”
城主笑笑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这么做吗?不然你借我的城兵闹这么一出请君入瓮做什么?”
“各取所需罢了。”城主似乎心念微动, 坐直了身体, “来了。”
他从灵脉中祭出一枚通体玄色的石头, 在手中把玩。
“陆深,你答应我的事, 莫要食言,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也尝尝幻灵石的滋味。”
院中漾过一缕再平凡不过的清风, 拨动树梢,两人齐齐望去。
陆深抿了抿唇, 幽幽地,“自然……不会。”
·
城主府内的院子看起来很平常, 就像是凡间大户人家的府邸, 但结合此处在归墟, 到处都在发生诡异的事情,那些事都是在城主的授意下进行的,由此可见城主府定然不简单。
越是平静越是诡谲,越是普通越是异常。
楚澜衣沉声嘱咐身后的辛染, “跟紧我, 待会儿心点。”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听见我的了吗?染……”
他一回头, 声音蓦地噎住, 刚刚还被他揽着腰翻墙而入的女孩子不见了,几乎是瞬间消失,连脚步声都没有。
幸好系统留下的黑曜石定位还在,楚澜衣双眼轻阖,在识海中感应辛染的位置,奇怪的是定位就在他身边,三步开外的距离,他再睁开眼却没看到人。
尽管警惕心一直吊着,他却还是没料到这么突然。
他就算被压制了五成的修为,不能不能敌得过这诡异的术法,但勘破幻象应当不成问题。
却没想到,这地方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他护着的人变没了。
楚澜衣沉思着,眼皮微垂,将脑海中原主的记忆搜寻一圈都没找到这是什么阵法。
原主没来过归墟,自然是不知道的。
识海中,辛染的定位开始移动,她那边大约是也察觉到了异样,开始寻找他。
楚澜衣心中一紧,辛染的胆子出奇的大,他是知道的。
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根本不畏惧任何事物,甚至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几次三番地作死。
生怕辛染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她自己又解决不了,而他又不在她身边,没办法护住她。
楚澜衣只好顺着识海中的定位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虽不知这城主府布下了一个怎样诡异的阵法,但他可以确定,此刻他们两都在城主府中,只是感应不到彼此。
身处于不同位面之中,就像是三界在地点上是重叠的,却不处于同一个空间那般。
刚向前迈出一步,眼前城主府的画面开始扭曲变形,眩晕感袭来。
不一会儿,一切都变了。
“这是……”
楚澜衣瞪大双眼,不可思议,茫然与恐惧顿时袭来,甚至还带着点他自己都不清楚的诡异期待……
……
与此同时,独身的辛染也一样迈下一步,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变成了她曾经熟悉的场景,但她始终面色淡淡。
没有楚澜衣在身边,她连装都懒得装。
覆盖着薄纱的稚嫩面颊上是一双被冰绡半遮的沉冷瞳孔,她看着眼前的变化倏然轻笑了声,抬手扯去冰绡,露出一双沉黑如渊的眼。
“我当是什么呢,故弄玄虚。”
女孩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继续向前走。
她不知道这个阵法叫什么名字,但她记得在前尘往事中,在上个红尘里也有人妄图以这个阵法困住她,那时候她确实在这阵法中九死一生,最后虽破阵却也让神魂受了不的创伤。
但她不在意。
因为,死亡只是区别于活着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她从没在意过。
眼前的场景在窥探她的执念后越变越清晰。
火焰高燎,发出哔啵声,不知燃的是屋脊房梁还是尸体血液,伴随着慌乱无措的哭喊悲鸣,热浪袭来,空中漫舞着烟灰细屑,带着点点星火落在她的衣衫上。
她伸手拂去,稚嫩的手指便被灼红,那是一双五六岁女孩子的手。
“染……染!你在哪儿?染……”
女人急迫焦虑的声音渐渐清晰,辛染抬头,看见火焰燎烧的廊庑中,一个衣着华美,长相温婉的女人皱着眉急切地朝她奔来。
女人冲过来,声泪俱下,紧紧拥着辛染,“染,我们快走!快离开这!”
辛染怔怔看了会儿女人,伸出稚嫩的手轻拭女人眼角滚落的泪。
她扯起一抹笑,不清是什么情绪,有点苦涩,有点怀念。
“好啊。”
女孩子开口,在漫天火焰中声音出奇地冷静。
“是该离开,但只有你,只该是你……只要不带着我,你其实能活下去。”
罢,也不知一个五六岁的娃娃哪来的力气,猛地将女人一推,女人跌入火中,难以置信地瞪着辛染,脸色骤变,但很快就消失在炽热的烈焰之中。
“可惜的是,我已经勘破过一次了。”
女孩子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她的心魔和内心的郁结在此,那些放火追杀他们的人目的是她,而不是她母亲。
如果,母亲没有带着她逃亡,而是将她丢下,母亲就不会死。
这个执念在上个红尘中,是她前半生的全部阴霾,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害了母亲。
上辈子,她进入这幻境的时候选择自己跃入火焰中,让一切都结束,让母亲活下去,虽然心中知道这是幻觉是假的,但她渴望这是真的,甚至不惜以神魂被灼伤为代价,给自己造了一个梦。
这辈子,不一样了。
她的执念已在上一世了结。
幻境瞬变,漫天火焰骤然消失,眼前是浓郁到拨不开的云雾。
远处朗朗读书声传来,紧接着是耳边极近的剑戟挥舞声,云雾被拨开,她手持一柄短剑,站在人群中。
这是琼华的演剑坪,周围都是十一二岁的同门弟子。
这是她自那场劫难中逃出后被楚澜衣捡回去的第三年。
“辛染,你是凌微仙尊的徒弟,他为什么不亲自教导你,让你和我们一起练习啊?”
“哎呀,你别理她,她脾气很古怪的,他师尊都不喜欢她,都不教她,你和她话干嘛,她身世又不好,很晦气的。”
“我们别理她,不要和她玩。”
“……”
孩子才会介意这种无用的排斥,辛染笑笑,心道:看来幻境已经编织不出什么厉害的心魔了。
孩子的喜怒总是浮于表面,他们因为她是凌微仙尊的徒弟而羡慕妒嫉她,又因为这个徒弟还不如他们这些外门弟子,谁都可以欺负似的而习惯性发泄对她的不满。
一个生来就在谷底的人不会被任何人注意,但一个曾经凌驾苍穹现在却跌入尘埃的,才值得被践踏。
孩子的恶意顶多是恶言,是不理睬,是孤立和冷待。
但她根本不在意啊。
但随着年月更迭,一切都变了。
眼前的场景全都换了,辛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是空洞的,那种感觉不是闭眼后的黑,而是虚无。
她知道了,这个阵法将她困在她被褫夺眸灵,被斩断灵脉,剔除仙骨的那一天。
不晓得他在不在……
“当真是本性难移,劣质难改!”
男人冰冷的嗓音如期而至,随后辛染便感受到浑身难以言喻的刺骨之疼,鞭子一下下抽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疼痛。
不知是因为她此刻过于冷静,还是已经不在乎他们之间的这层师徒情谊,她没有像上辈子一样去求饶,只是冷静地感受着。
感受着楚澜衣的……手下留情。
她忽然想起来,戚如嫣给她上药的时候过的话。
师尊是什么人啊?
修仙界第一人凌微仙尊,他鞭子下的妖魔亡魂不计其数,一鞭子下去不抽地魂飞魄散也得抽断骨头。
而那么多看似毒辣的鞭子抽下去,辛染竟只是些皮外伤,看似严重,其实休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痊愈。
辛染真搞不懂,楚澜衣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想与你成婚,染……”
辛染被这句话整懵了,她浑身微颤,意识回笼的时候发现眼前场景已经切换。
空洞渐散,眼前是大片的刺目的红,艳庆至极,喜烛高燃。
眼前的衣架上还挂着一套华丽的嫁衣,那材质只需看一眼就明白,世间仅此一套,那是佛前灯衣制成的,是凤凰带回来的,要给她做嫁衣的。
那画面让她愣怔了一瞬,她有些茫然地眨着眼。
耳边又传来刚刚那道熟悉的声音。
“你不愿吗?你不想要吗?”
什么?
辛染撇过头,身边站着的男人让她恍惚,这是上辈子进入幻境的时候从未出现过的画面。
楚澜衣穿了一身暗红色烫金的衣袍,镌龙描凤,祥云翩飞,很显然与那挂在衣架上的嫁衣是一对。
男人一张劲俊极美的脸被红光衬地气色极好,不再是常年苍白的模样,一双凤眸里常年含着的冰都被融化了般,看着她时只剩下缱绻和温柔。
声音更是……温润至极。
真是……诡异又荒诞。
辛染都被幻境给气笑了,她抬手扶额,沉默了会儿。
上辈子,原本该同她成婚的是凤凰,是百里烬,不该是楚澜衣,上辈子这个时候楚澜衣早就道消身亡了。
幻境要给她编织一个让她走不出去的梦境,也该编个像样的吧?
她和楚澜衣是宿敌,是仇人,就算换了个时空,他们也只是表面保持着师徒关系,敷衍地表演罢了。
但幻境就是荒唐。
编造出的楚澜衣施施然走向衣架,取了那套鲜红的嫁衣,就要披在辛染肩上。
男人离她很近,一切都很真实,包括呼吸声和掌心的温度。
“试试嫁衣吧。”罢将衣服给她套上,然后又深情款款地将她拥进怀中,“染,明日我们就成婚了,你开心吗?”
什么开心?
简直荒唐……
这幻境编织地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荒谬了。
且不楚澜衣会不会与她为敌,只那样一个孤冷清高的人,极其在乎名声的人,怎么可能悖德?怎么可能会和自己徒弟成亲?这必会成为仙门的丑闻。
楚澜衣那样的人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辛染心里想着,她知道只要自己将手指戮进“楚澜衣”的胸腔,掏出他的心脏,幻境就破了。
“只要是你,只要我身边还有你,只要我能和你永远在一起,什么名声威望,什么仙门荣辱,什么天下苍生,都不重要,只要你在……”
嗓音是柔软的,温柔的,诚挚的,爱意浓烈的……
这话真的……
好假啊。
辛染是这么想的,但她没有立马动作,只是静静听着这个“楚澜衣”用她熟悉的声音着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口的话。
彼此身上穿着的嫁娶衣裳是那么耀眼,那么鲜亮,又那么讽刺。
辛染任由自己被他拥着,渐渐抬手回抱他的后背。
然后……
纤细的指节慢慢攀上男人的背脊……
作者有话:
楚哥:爹没白当!孩子终于成婚了!喜大普奔,快交份子钱,我坐孩那桌!
啥??等等……新郎竟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