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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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郑玉衡冒着风露归家。

    从太医院到郑府,远不远,也近也不近。郑玉衡下车时,沁凉的夜风鼓起披风,灌进袖口里。

    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随着厮进门。

    郑府门前挂着两个灯笼,大门两侧是木刻的对联。里头岑寂一片,唯有内宅的最里侧点着朦胧的灯火。四周的厮婢女往来安静,皆垂首低眉。

    郑玉衡无暇他顾,一路到了灯火通明处,他一边解开披风的带子,一边推门出声:“父亲”

    这声音传进去的同时,郑玉衡迈入门槛,眼前的灯火明亮得晃眼,他还来不及审视情况,就听到身后立即传来关门声,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一左一右地钳制住他,似乎早就得了命令,将郑玉衡摁跪在地上。

    他一时不察,膝盖跟地面接触,响起砰地一声。

    四下光明,郑玉衡眼前并不是患病卧床的景象。他的生身父亲郑节正坐在宽阔的座椅上,眼神幽黑沉闷,像是洇着一片拧不干的水。郑节身旁则坐着继夫人,面貌慈柔。

    护院松开了,如虎豹般侍立在他身后。

    郑玉衡抬眸看了一眼,醒悟过来这竟然是一场“鸿门宴”。他的目光在郑父的身上上下游移一遍,然后又敛回,用一种已经习惯和熟悉的语气问:“父亲儿又犯了什么错?”

    郑节怒极反笑,对着他道:“你还要问我?你还有脸问我?!你扪心自问,我从到底是怎么教育你、怎么嘱咐你的,可你却是块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郑玉衡静默聆听,他想起自己连中两元时,父亲在学宴上口中谦虚、眉目却含笑的骄傲模样,又想起他被黜落功名、转而学医后,对方心灰意冷甚至厌倦的神情学而优则仕,一个作为医官的嫡长子、比起一个从仕经学的嫡长子,这其中的差距甚巨,大大地让父亲失望了。

    他沉默不语,更像是一块负隅顽抗的硬骨头。

    郑节道:“你能侍奉慈宁宫,我原本以为你有了几分出息,即便极少归家,家里上上下下也都敬着你,可你,你靠得是什么?靠得是什么!”

    他将桌案上的茶盏嘭得掷了过去,碎在郑玉衡身畔,飞溅的瓷片落了一地。

    一旁的继夫人连忙安慰道:“老爷切勿太动怒,咱们何不听听衡儿的辩解呢?”

    郑玉衡扫了她一眼。

    这两个字出现在太后娘娘口中,他只觉得敏感,觉得太过亲昵乃至于羞愧,但出现在这个继母的嘴里,只剩下令人恶心的伪善。

    郑节拍着扶,道:“开口!”

    郑玉衡终于道:“好在父亲今夜没有突患恶疾生老病死,不可妄言,以后还是别用这种办法吧。”

    郑父先是一怔,心中极为短促地闪过某种情绪,但很快又被厌恶所掩盖,指着他道:“要不是先前祝家退婚,你就死不露面,我会这么叫你回来?!我是你爹!亲爹得话都敢不尊,你能懂什么天地君亲师?”

    郑玉衡道:“礼记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

    郑节勃然大怒,从椅子上豁然站起:“你这是什么意思?父母不慈,所以才子女不孝?我真是白生养你——”

    “老爷,老爷!”继夫人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是个孩子,您跟孩子计较什么啊!”

    “孩子?下个月七夕一过,他就十九岁了,再长一长都要行冠礼了,算什么孩子。”

    “哎呀,老爷——”

    继夫人明着劝诫,暗里却在煽风点火,生怕这火不够旺,起身换到郑玉衡这边,拉着他的袖子:“衡儿怎么这样倔强?你便是跟爹认个错又何妨,以后就自觉医术不精,辞了娘娘的抬爱,趁知道的人还不多,尚可清白做人。”

    郑玉衡并不看她,指一点点收紧,指骨发白,低声:“清白我与娘娘就是清白的。”

    即便数月过去,即便太后此前分明就是想要他,但两人还停留在仅是安抚的肢体交流上。郑玉衡甚至从她身上看不到**的痕迹,她就像是莲花台上的观音菩萨一样。

    继夫人道:“快别嘴硬了,慈宁宫娘娘的滔天威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就是贪慕荣华,赶着自荐枕席,母亲也是能理解的谁没有犯糊涂的时候”

    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为娘娘的病,一心想要医治好她,跟荣华富贵无关。”

    但这话出去是没有人会信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相信一个人全无功利之心,那实在是太难了。但同样的,一个人除了利益,往往还有另一面。

    譬如当时宫中人搬来赏赐时,郑节会为董太后的名字退避三舍,可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愿意为了保住家中的名声一头撞死在盘龙丹柱上,刚直、古板、迂腐。

    郑节还没表态,继夫人便果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柔柔地道:“你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还不快快认错,以后辞了官不与宫禁往来,再不服软,你爹恐怕要动家法了。”

    这句话提醒了郑节。

    他一拍大腿,跟那两个护院道:“去,把家法请出来!”

    其中一个护院犹豫了下,多嘴问了句:“老爷,咱们请哪一个啊?”

    “鞭子。”继夫人轻飘飘地道,“快去吧。”

    郑老爷也没异议,他又坐在椅子上,将续弦夫人叫回自己身边,焦躁地敲着椅子扶,似乎将所有让郑玉衡“改邪归正”的期望,都放在了严苛的家法管教上。

    在这段无人出言的空档里,郑玉衡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寂静。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散开,思绪穿过眼前盈盈的烛火,想起外祖母在世,将的自己抱在怀里学习书道在这短暂的十几年当中,似乎爱着他的人都在时光里相继离开。

    他之前一度很担心父亲也会这样,也会在疾病或劳累的影响下,再度抛下他。但此时此刻,郑玉衡后知后觉地发现,父亲仍旧康健地站在面前,却已经将他抛下了。

    护院取来家法,不同于竹板,那是一根盘起来的粗糙鞭子,平日里放在祠堂的祖宗牌位旁边,轻易是不动用的。

    郑玉衡有些怕,他又不是不会痛,只是能忍而已。

    郑节接过鞭子,长长的鞭尾垂坠下来。他的脚步从远至近,慢慢绕着郑玉衡踱步,高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错!”

    郑玉衡道:“我知错,觊觎太后娘娘,是有罪的。”

    郑节盯着他的脸,表情刚有些缓和,就听到对方续道:“但我不会改的,我不会离开娘娘。”

    “你这个孽障!”他的父亲大骂道。

    郑节拎起鞭子,此时他已走到长子的身后,怒意上涌,几乎没有什么留情余地地挥了一鞭。

    鞭子撩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声,然后沉闷地撞进血肉里。

    人的血肉之躯,有时就是如此脆弱。哪怕郑玉衡年轻健康,他的所有忍耐也完全被这一鞭子的痛苦所摧毁了,这种疼痛一开始是沉闷的,最后随着肌肤分开的撕裂感,在伤口上滚着一股灼烧似的热。

    他不是会留疤痕的体质,但却对疼痛十分敏感,把痛叫声挤碎了压在喉咙里,就已经用光全部力气。

    他被打倒了,用撑着地面,脊背上浮现出血迹,连成一道刺目的长痕。

    宛如一条封建愚昧的、饱含着父权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着他的血肉。

    郑玉衡的额头上冒出冷汗,叫声变了形,演变成几声夹着喘气的咳嗽。

    父亲的声音又响起了:“你要把我们家的名声都毁了!再这么死不回头,我就活活打死你!还不如当初没让你娘把你生出来!”

    然而这个“贪慕权势”的长子,却只是攥紧了指,得是:“你只把我当成你的物品。”

    郑节怔了一下。

    然而郑玉衡的思绪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些话在他腹中早就盘桓了不知道多久,压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终于将之发泄出来:“你只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当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们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该被打死。”

    “衡儿?”继夫人惊讶道,“你怎么可以这么你爹,哪有父母不爱子女的?”

    郑玉衡抬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无,却对着她没有温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为你假装慈爱、假装柔顺,遂了他的意,你才过得顺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于桐木。”

    继夫人神情一滞。

    “满口胡言!”郑老爷指着他道,“你在胡八道些什么?”

    “但凡有一点点出格,你就会用惩罚修剪我们的枝叶,你厌恶我,是因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闱落榜,不思进取,转而从医,我拒婚不娶,甚少归家,我侍奉慈宁宫,你怕我脱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头上——”

    郑玉衡的声音虽然寂淡,情绪起伏很不明显,但光是出这些话,就已经可以称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郑老爷喊道。

    而后是啪地一声,伴随着尖锐的风声,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都封在郑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满了血。

    从第三鞭开始,他其实就已经不出话了,这对于封建社会大家长的公然挑衅,换来了十分惨重的代价。他的牙齿不停战栗,那种灼烧般的疼痛,最后几乎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去数鞭子的数量,只在后来模糊听到父亲:“我要去面见娘娘,亲自请罪,也好过你败坏了我们家的名声,死了都让史官戳着脊梁骨骂!太后参政十几载,身边也容不得你这种荒唐之人。”

    郑玉衡脑海中短暂清醒了一刻,忽然涌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声,但很快又被无尽的寒意淹没。

    郑玉衡晕过去了,再次醒来时,他被关在祠堂里。

    他动了动指,坐在祠堂的柱子边,透过窗格上映着的光判断了一下时间,天已经褪去夜色,但似乎早过午时,有些阴暗。

    似乎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伤很简单粗糙地处理了一番,已经止血,但稍稍一动,就涌起撕裂身躯般的痛。

    郑玉衡皱着眉,张了张口,喉咙干哑得像着了火。

    他的意识才清醒一会儿,就听到祠堂外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大公子。”

    郑玉衡听出这是跟随他长大的厮,声音沙哑道:“莫书。”

    莫书哽咽应了声“嗳”,又道:“大公子别怕,老爷进宫觐见去了,夫人只把祠堂门给锁了,没派人守着,的给您带东西了。”

    他罢,就听见动静换了地方,别着窗户的关被撬开。莫书拎着食盒,身利索地翻进来,靠近过来扶住郑玉衡。

    他是先夫人带过来的厮,原本是属于郑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从来只为他打算。

    郑玉衡看着眼前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只捧着他带来的水喝了几口。

    莫书看他这样,抹泪道:“要是咱们夫人还在,您怎么能受这么大罪。那胖老爷也是,什么话都跟老爷,大公子要是真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哪能没有个宅邸产业、金银赏赐?没有个入仕的清贵文职?”

    郑玉衡想了想,发觉这些东西董灵鹫似乎都想给过,但他没有要。

    莫书擦干眼泪,道:“您快吃点东西吧,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呢,人哪能不吃东西啊。”

    郑玉衡为了让他放心,硬是吃了两口,嗓子却还发哑,忍不住问他:“我爹进宫了吗?”

    莫书道:“是啊,您就别担心了,趁这时候”

    郑玉衡却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场面,他心里十分不安——要是太后真是以势压人的专横掌权者,就是他祖宗从坟里蹦出来诈尸、亲自去叩头觐见都不管用,可偏偏董灵鹫不是,万一太后真的痛惜起他的名声、前程

    他本来就食不下咽,这时候更是如鲠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进宫。”

    莫书睁大眼道:“现在?大公子,你的身体不不,这还在其次,你的入宫腰牌都被老爷收走了啊。”

    郑玉衡又安静下来,过了片刻,道:“这不是问题,我没有去请平安脉,慈宁宫一定会派人寻我的,只要他们知道我归家,就会在宫门守着。”

    莫书觉得有点儿难以置信,这话听起来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劝道:“可是外边儿天都阴了,恐怕要下雨,咱们又是偷偷出去,动不得府中的马车。”

    “无碍。”郑玉衡闭上眼,吸了口气,从地上起来,鞭伤之后残余的痛都被他忍了下来,除了有点抖,表面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帮我去市集租一匹马。”

    莫书拗不过他,只得点头。于是找来了低调的干净衣服,让郑玉衡在此处稍等,等他准备好了马,就悄悄带着大公子从窗户上翻出来,离开郑府。

    外头阴云密布,沉闷的云层将日光吞噬。

    跟郑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时此刻,郑节正跪在慈宁宫光滑的地面上,隔着一道珠帘,遥遥地向董灵鹫叩首。

    瑞雪姑姑正关上窗,她望了一眼外头闷闷的天,又想到郑太医今日未至,顿时感觉到这位殿中侍御史的到来,带着一点儿风雨欲来的味道。

    董灵鹫昨夜没睡好,撑着下颔审阅魏缺送来的刑部笔录,缓缓开口:“郑侍御史纠察百官朝仪,谨慎仔细,从不出错,也很少有入内觐见的时候,难道都忠心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纠察到哀家头上来了吗?”

    慈宁宫众人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郑节叩首道:“臣向太后请罪。”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有些预感到他的来意了。

    “臣的长子——自生母离世,下官管教不严,他年纪尚、为人不端,实在入不了太后的尊眼。”侍御史一头磕在地上,声音还挺响亮。“请太后为自身贞节名誉计,为先帝与新皇计,革去臣长子的职务。他医术不精,着实受不起娘娘的抬爱。”

    “好大的胆子。”董灵鹫声音平平,“侍御史不妨直言,哀家的名誉,到底如何了?”

    就是把郑节打死,他也不出“秽乱宫闱”这种字眼,这就不是请罪止损了,而是把脑袋递上去送给太后娘娘砍,只得冷汗津津道:“娘娘参政十余年,深知君臣之礼,男女之防,也深知流言如虎、人言可畏,只是犬子无能无知,不识礼数,恐怕辱没了娘娘的声名,这便是他洗不脱的罪状啊!”

    董灵鹫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面危墙么?”

    郑节不敢称是,只得梗着脖子叩首:“臣不敢,请娘娘降罪。”

    董灵鹫知道他们郑家的人,一当上谏官、言官,就一条路走到黑,恨不得终生的归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门柱子上,她抬了抬示意一下,让宣靖云看着点,别一不留神儿撞死在这儿。

    守在珠帘外的宣都知心领神会,让几个太监在旁留意着,关键时刻能冲上去架住他。

    殿内寂静了一会儿,不多时,外头响起一声旱天雷,轰隆作响。

    董灵鹫的视线穿过窗纱,隐隐望见雷雨将至的天穹。她里转着一串珊瑚珠子,开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审名录里就该有你的一份!”

    郑节愕然抬头。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八分热的仰天雪绿腾起丝缕白烟。董灵鹫仅是润了润喉咙,从案上抽出一本文书,想随扔过去,想到这是衡儿的父亲,上顿了顿,递给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过文书,走到郑节面前低下身,展开纸面。

    “你的交游好友庞海陵,可真是财路甚广啊。”董灵鹫摩挲着杯壁,“这是麒麟卫和内缉事厂送来的证据,刑部的官员今天已经跟着麒麟卫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里问问话,也不为过吧。”

    郑节浑身僵硬,想起这事情甚至就是庞海陵告发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骤生,几乎不敢看她,眼神盯着一旁的柱子,挤出句话来:“臣、我臣一生不曾贪污,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董灵鹫蹙了下眉,“声点。”

    郑节这才压下嗓门,他要牺牲郑玉衡保全名誉的时候,可完全没这么怕。要是牺牲的责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觉到彻骨的畏惧。

    幸而董灵鹫不是一心私欲的权后,恰恰相反,她自身的**十分寡淡,于是问道:“郑太医归府这么久,你把他困在府中了?”

    实际情况比董灵鹫想得要严重多了。

    郑节咬了咬牙,那股干脆撞死的言官心气儿又浮上来,道:“臣将他关起来,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他自己。我这个长子品行有缺,若是再蒙上妖言惑主的罪名,真真罪该万死。”

    董灵鹫蹙着眉尖,很久都没有松开,她审视郑节一番,发觉郑玉衡的这个父亲,对待太医的态度远远不如他在官场上的名声。

    但董灵鹫虽然不爱听这话,却不得不为其中的含义沉思。她不是年少无知的新皇,作为掌握这个皇朝几乎一半的掌控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对于自身来,也许只是皮毛之伤,但累及到御座下的其他人,却是切肤之痛、断骨之疾。

    一家之中,家中主君握着区区权,尚且搬弄于鼓掌之间,不将奴仆的性命放在眼里,动辄打杀。而到了她的身边,即便非她本意,属于“太后”这两个字的锋芒依旧会刺伤他。

    “郑太医的品行甚佳。”董灵鹫道,“至于妖言惑主这四个字,听上去像是欲加之罪。”

    郑节道:“娘娘贵为天子之母、圣人之妻,享有四海宇内,娘娘是不会有错的。错只在臣的长子,愚昧无知。”

    这句话让董灵鹫想起了一些记忆深刻的旧事。

    她记起十年前大殷对边疆部落动,此部落的游牧民族战而不敌,节节败退。神武军杀入王廷帐中,生擒异族首领,而其余的异族皇室则仓皇逃离,在途中组建了流亡政权,一路逃至北地边缘,到了万里冰封的雁山上,前首领的妻子因为“容貌甚美,害王至此”,被逼死在雁山冰湖里,投湖自尽。

    那是一个美丽的、无辜的政治牺牲品。

    如果董灵鹫有什么错、有什么把柄,那么拥戴保护她的人,就会将郑玉衡也划进牺牲品的范畴里,这几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因为沉思此事,她很久没有回复。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郑节的喘气声。

    “好了。”太后摆了摆,“郑太医也是这个意思吗?”

    郑节连迟疑都没有,斩钉截铁地道:“是,请娘娘赎罪,犬子已经全心悔过了。”

    董灵鹫猜到他的话未必真实,只是点了点头,道:“哀家知道了。”

    她没有给出确然的回复。

    郑节也是侍奉过先帝的老臣,他敬畏太后,自觉已经做到了极限,便从地上起身,又躬身行了礼,一步步地后挪,悄然告退了。

    珠帘被风吹动了几下。

    瑞雪过来换茶时,见太后旁的笔动都没有动,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儿,便放下茶盏,挽袖侍墨,轻声道:“娘娘”

    “嗯。”董灵鹫看她。

    “昨儿郑太医走的时候,咱们约好了在那头对着荷花池的帘底下打双陆。”瑞雪道,“娘娘如此忙碌,很费心才为他腾出空来”

    双陆是一种宫廷博戏,由两人对弈。董灵鹫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场,昨夜也只是承诺会旁观指教。

    当时日暮风静,郑玉衡收拾药箱回太医院,临走之前,他跟太后娘娘辞别。

    这只是很寻常的一道礼仪,两人都没觉得这一日的晚霞有何特殊,这一日的风停有何别致,火烧云浮在窗外,太医面貌温顺地跟她道别。

    董灵鹫伸出,规整了一下他沾上墨痕的领口,将带着墨迹的地方折进里面。

    她总是细心。

    郑玉衡喉结微动,感觉那只分明近在咫尺,却不能让她摸摸自己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他辛苦地忍耐着。

    董灵鹫道:“好了,路上心,天要黑了。”

    郑玉衡点了点头,本来要走,忽然又转过头,眼神清澈地问她:“娘娘明日有没有空?”

    董灵鹫问:“怎么了?”

    “臣前几日整理母亲的遗物,从别院故居中发现一本教授博戏之书,一时新奇看了些,别的都学会了,唯独双陆还不大会。臣听”

    “你听哀家是博戏的行家。是么?”董灵鹫瞟了瑞雪一眼,“这些慈宁宫的女尚书都把你当哀家的人了。”

    她的意思是,李瑞雪和杜月婉这两位女官,已经认为郑玉衡效忠自己,可以当做“自己人”看待了,才把这种陈年往事告诉他。

    郑玉衡却听得脑海空白,一时反驳也不是,答应也不是,磕磕绊绊道:“臣、臣绝无不敬之心”

    太医对于太后的倾慕,还仅仅停留在精神层面上,自然不会有“不敬之心”。

    瑞雪姑姑笑了一声,道:“郑大人,这时候力争清白有什么用?不如求娘娘指点你,只要有这一位的垂青,保证你在京都之内绝无敌。”

    郑玉衡将信将疑,心道董灵鹫上辈子是神仙不成?不然她怎么什么都会。

    他低着头认真恳求道:“请娘娘教我。”

    董灵鹫看着他道:“明日?好,你来慈宁宫陪我用晚膳,回头你跟瑞雪玩,哀家指点你。”

    瑞雪脸上的笑意化为哀怨:“娘娘——那我要输出多少筹啊?”

    董灵鹫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这话。她跟郑玉衡定下时候,便放太医出宫了。

    如今天色已经接近日暮,沉闷的雷声一下接着一下,隆隆作响,快到了约定的时候,董灵鹫不仅全无理政的心情,而且也全无胃口。

    “光有心是不行的。”她喃喃自语道,“孟臻也有心,可他想要的,除了当个好皇帝之外,什么也没做成。”

    议及先帝,瑞雪沉默下来,那一头看她眼色等着传膳的内侍连忙探出头,用眼神打听着娘娘的心意。

    瑞雪摇了摇头,内侍便苦着脸缩了回去。

    董灵鹫放空了自己一会儿,很快整理好情绪,提笔蘸了蘸墨汁。不必腾出时间后,她审阅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神情渐渐平静下来。

    瑞雪看着着急,她是能感觉到郑太医一心为娘娘的身体着想,要想从太医院里再找出来这么一个忠心耿耿、没有功利心的人来,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她忍不住道:“内侍省已经派人去宫门候着了,娘娘或许郑大人他会来呢?”

    董灵鹫道:“他都被关起来了,怎么会过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他是不想要自己的家了吗?”

    瑞雪道:“也许”

    连瑞雪也没想出一个也许来。

    正当此时,外头阴郁的天骤然下起瓢泼大雨,雨声几乎掩盖过了两人的交谈声。董灵鹫忍不住转过视线去看,不知道是雨天的湿潮气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耳畔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有些头痛。

    瑞雪连忙扶住她:“娘娘”

    “回寝殿吧。”董灵鹫道,“让我休息一下。”

    郑玉衡开始第三次质疑自己的运气。

    但凡遇到紧要的事,他总会遇上风雨大作,他总会碰到一点儿坎坷。如果不是许秉笔在宫门守候,他都能想到自己的下场。

    擅闯宫门会死、重伤淋雨会死、回家认错——生不如死。

    郑玉衡披着许祥带过来的外披,忍痛深深呼吸,随他走在被溅湿的长廊上。

    从来只听命于太后的许秉笔,见他如此模样,也忍不住道:“血洇过来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低、很虚弱:“没事。”

    许祥道:“这道路太长了,让奴婢背您吧。”

    郑玉衡摇头:“我可”

    他栽倒在回廊里。

    地上的雨湿润地交织成一片,从他的肩膀、脊背之间,都洇透出一层血迹,郑玉衡的喉咙里也干涩地蔓延着一股腥甜,好像马上就要将一口冰冷的血呕出来。

    以他的伤,能从郑府偷偷跑出来、再抵达宫门,就算是有其他人相助,那也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郑玉衡掩住唇,沙哑地咳嗽,肩膀都在颤,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许祥将他背起来,跟他道:“郑大人要是到了殿前,只剩下半口气,娘娘会觉得奴婢办事不力。”

    郑玉衡咬着唇,他的身体因重伤发起烧来,浑身泛着一种不正常的热,额头滚烫,话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他道:“多谢许秉笔。”

    许祥道:“奴婢不敢。”

    他背着郑玉衡,之前为了迁就对方而放缓的脚步加快起来。刑讯过无数人的许祥比任何人都清楚,像这样发烧的程度,再加上来回反复奔波,要是没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上药休息,真的会要了郑太医的命。

    许祥脚步匆匆,一旁随着他打伞的内侍几乎都追不上。

    郑玉衡的声音很散、很乱:“要晚了”

    “刚入夜。”许祥道,“娘娘还没安寝呢,不会晚的。”

    郑玉衡道:“谢谢”

    许祥冲入慈宁宫的地界,进了正殿,刚要向娘娘回禀,突然发现她竟然不在殿中,一旁在剪灯芯的杜月婉扭过头来,震惊道:“郑太医?”

    许祥点头:“对。”

    “你真等到了?!”杜月婉放下金丝剪,“可娘娘她睡了哎呀!”

    慈宁宫中有很多内侍和女官,往来脚步匆匆。郑玉衡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月婉姑姑和瑞雪姑姑交谈的声音,似乎是崔灵着急地喂了他一碗药,也不知道是谁哄他这样就能见娘娘了,郑玉衡乖乖喝了。

    然后就是很浓的檀香。

    他好像不在主殿了,书墨的气味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别样的芬芳,不仅散布在熏衣的布料里,还散布在空气中。

    郑玉衡努力地睁着眼,看到一片轻纱似的、朦胧的幕帘,一只从中探出来,温柔地揽住了他。

    董灵鹫原本已经睡下了。

    然而瑞雪亲自过来,从旁轻轻叫醒她,跟太后道:“娘娘,郑太医来了。”

    董灵鹫一下子清醒了大半,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这个天气、这个时候,再加上瑞雪面露担忧、甚至不惜叫醒她,就知道郑玉衡的状况恐怕算不上好。

    她立即道:“让他进来。”

    但见了面,这不仅“算不上好”,简直就是坏到极致。

    董灵鹫揽住他的肩膀,想要解开淋湿的披风,看看他的伤究竟如何。然而烧得糊涂的郑太医却一反常态,按住衣衫不愿解开,他伏在榻边,墨发散乱,薄唇苍白,脸颊和耳根却烧得灿若云霞。

    空气中多出一股草药的味道。郑玉衡记起来,上次跟那个太监打架,娘娘就用这个给他上得药。

    郑玉衡的指在抖,呼吸也在抖,可还是倔强、一意孤行,烧糊涂了也听不进话,只是靠在榻边蹭她的,很委屈地:“娘娘我没有来晚”

    董灵鹫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泛起一阵涟漪,她:“没有,玉衡没有来晚。”

    郑玉衡道:“娘娘不会不要我吧。”

    董灵鹫停顿了一下,在他到来之前,诚实地,她有做过“别糟/蹋他一辈子”的考量,但此刻,她只能:“不会。”

    她拉了拉对方的衣袖:“来,过来,哀家看看。”

    郑玉衡埋头枕在她的腕上,一直用发烫的脸颊蹭她的掌心,眼睛也热热的,低声道:“您别不要我太后娘娘”

    他仰起头,很勉强、但是很努力地对董灵鹫露出一个微笑,只是这种笑容出现在他身上,让人觉得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董灵鹫的指抚摸过他的脸颊,声音低柔地道:“谁舍得呢,你让我心疼死了。”

    郑玉衡被她抱在怀中,拢着肩膀,不知不觉便窝在了榻上。他缩起来,蜷缩成一团,感觉到一股让人很安心的味道萦绕在周围,几乎让他忘却了此地是何地、忘却了两人的身份悬殊,也忘记了一切背负在身上的枷锁。

    他只是想要向董灵鹫靠拢,不断地靠拢,就像是漂泊的船向岸边归去。

    窗外,电光无声,雨密如织,慈宁宫斜对面开放于盛夏的满池莲花,都被这骤雨打得低了头。雷声弱下去,凉风涌起。

    董灵鹫悄声解开他身上的披风和衣衫。

    血迹被冲淡了,看上去竟没那么明显,当这些遮盖物褪去时,董灵鹫才更清晰地见到刺目的伤痕。

    董灵鹫跟屏风外了声,崔灵立即递上药膏和湿润的布巾,然后安静地退了下去。

    方才崔灵跟蒋内人两人,无论怎么劝、甚至用上了蛮力,郑太医都死死攥着衣领不肯撒,完全不愿将外伤示于人前,所以当太后传令的时候,两人还没能给郑太医上药。

    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劝的,竟然能让一个如此固执、又烧得听不进去话的人,乖顺地把衣服给脱了的。

    崔灵正在屏风后猜测和思索着,寝殿内便传来了急促的吸气声,仿佛是上药碰疼了。

    郑玉衡的声音很沙哑,虚弱着低声道:“疼”

    就这一个字,让崔灵心尖儿一抖,脑海中无端地想起了那只最爱撒娇的“照夜太子”。

    董灵鹫轻声道:“不疼,我给你吹吹。”

    郑太医好像没立即出什么来,随后榻上锦被摩擦,他道:“抱抱我。”

    “会碰到伤口。”董灵鹫。

    郑玉衡好久没出声,他眼睛红了,模样简直可怜:“好疼”

    董灵鹫:“”

    郑玉衡发着热,病中喃喃,梦呓似的,凑过来蹭着她的:“娘娘抱我,不然好疼。”

    董灵鹫想,哀家抱着你才会碰疼你,可是见他眼睛**的,蒙着一层恳求的意味,她也有点儿理智不起来,叹了口气,:“好。”

    这宫里,皑皑已经算是个活祖宗了,这就又摊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