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第2章
次日,神武军中。
洪豪酩酊大醉,被同僚们搬进马车上,运回了府中。他还一路胡言乱语、时喜时悲,追忆到往昔时,大哭不止,嚎得前后两条巷子里都能听见。
这事儿一出,洪豪再回到军营里,这些本来就跟他不太对付的同僚们,更是大开玩笑。
“洪将军这酒量不行啊。”对方大笑道,“拉着一个太医的袖子嚎哭,看把人家给吓得,脸都白了。”
“那太医本就生得白,压根儿没被吓住,不定心里在想——哪儿来的粗鲁军汉,灌了两口黄汤就浑认错了人,真丢神武军的脸。”
“世子竟然也没追究你。”洪豪的好友惊奇地拍着他胳膊,“世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你要真惹了事,他这人不讲情面的。”
洪豪梗着脖子道“就临安世子,他刚进神武军的时候,老洪我一只就能撂倒他,这人成亲娶妻了,日后也回封地去,还能一辈子在咱军营里晃?”
好友笑道“听他们,世子跟那太医还了几句话,看起来颇为和气似的,你究竟将他认成了谁?”
这么一问,忽而没人接话了,洪豪老脸一热,道“让鹰啄了眼了,我也真是瞎子,怎么就以为是先帝在那儿呢。”
武将们大多直爽,不跟文臣那边句话八百个心眼子,就是听了他的话,也没人大做文章,只以为他把酒喝浑了,众人正哄笑着,身后的兵器架旁,站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道低沉的男声插入进来。
“你们得是谁?”
听见这个声音,众人脊背一麻,凉气儿直接从脚后跟蹿到天灵盖儿。将士们立即转过身来,收敛笑容,拱行礼,皆道“耿将军。”
耿哲鹰眸一抬,扫过众人,道“洪豪,你来。”
洪豪站出队列,老实道“末将昨夜受邀去王府参宴,正礼过后,跟同僚们喝多了酒,将席上一位宫廷医官错认成了先圣人。”
耿哲皱着眉头“知道叫什么吗?”
洪豪一脸憨厚“末将不知。”
他不知道,一旁却有人知晓,一个曾从文的儒将开口道“是太医院郑玉衡,现今在侍奉慈宁宫。那是郑节的嫡长子,他母亲在京中名门里名气很大,温婉贤淑,是女医圣,医治过属下的发妻。”
有人道“不对啊,郑侍御史的正妻不是刘家的那位”
“原配已亡故了。”那儒将道,“内子曾去吊唁。”
众人一阵惋惜,加上又知道耿哲耿将军是慈宁宫娘娘的心腹,有些话自家是没事的,便又大着胆子,窥着将军的脸色嘀咕起来。
“侍奉慈宁宫?怪不得能坐在几位老先生身边”
“太后娘娘的垂青,可不是谁都有的。他能被抬举倒是很有福气。”
“娘娘一生圣明,要是因此昏庸了,就是拼了脑袋不要,也得把这人——”
“够了。”耿哲道,“这是太后的事。”
众人才安静下来。
神武军之所以掌握在太后里,是因为只有太后娘娘发得出粮响,养得起这十几万人,要知道,国朝的生产力虽然不弱,但常年豢养操练着十几万军队,那也是一笔所费甚多的豪资。
这是精锐之军,而其余编制的禁军、京卫尽数加起来,大约有八十万之巨,其中,神武军的军备、粮饷、操练所用,是其余兵力的三倍以上。能够堪堪在精锐程度上超过神武军的,只有董灵鹫下的麒麟卫、和直属于皇帝的紫微卫。但麒麟卫统共五千人,紫微卫更是只有三千余众,跟十几万大军无法相比。
只不过这两部近卫的地位不同,紫微卫是皇帝直属,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历代皇帝专属的所有物。而麒麟卫则是明德帝在熙宁五年组建,一开始只是帝后两人的贴身侍卫,十二年过去,从区区五十人的团体,膨胀到了如今这个规模。
耿哲一贯地阴着脸,从这位将军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晴朗的时候,他道“我找你们,是为了剿匪时的粮饷途中损费一事,要将相关的案牍记录报知给娘娘。要亲入内廷觐见。”
话音一落,人群中负责此事的几人立即站出来,回到营中取相关的文书。而其余人等也是面露惊喜,凑上前来“憋了这么久,将军终于盘算起这事儿了。”
耿哲道“原本朝中老臣势盛,陛下不上什么话,我担心太后的身体,不可因为此事操劳过度,所以才暂时按下。自张魁那件案子一出,慈宁宫娘娘动了刚硬腕,朝野上下肃清过一遍,那么这个情形下这件事也可以提一提了。”
他的副将道“四十万石的粮草,近省运输至水地,路上居然有超过十万石的损耗,粮草官竟因气候原因,粮食发霉腐烂,皆是途中所费,末将看来,此事揭发,足以杀头!”
耿哲面沉如水,令人将留存的证据和记录带好,转身意欲离开,又停了停步,转身告诫道“宫禁中的事,不要再提。”
午后,董灵鹫憩过后,起身梳妆,望见宣靖云擎着一只彩尾鹦鹉过来,低首笑道“娘娘您看,宫中新调教出的玩意儿,先送到慈宁宫给您解闷儿,来,叫一个。”
鹦鹉经过训练,张口饶舌“娘娘如意、娘娘如意。”
董灵鹫轻轻扫过一眼,随口道“哀家都到了闲得要解闷儿的时候么,有这工夫,你不如料理好后省。”
宣靖云脸色一垮,将鹦鹉递给李瑞雪,自打脸道“都是奴婢不好,该打。郑太医在何处?奴婢得叫他来哄娘娘,奴婢没这个体面。”
就是这群慈宁宫内侍总开玩笑,郑玉衡脸皮又这么薄,才不好意思陪她午睡的。
董灵鹫这么想着,忍不住凉飕飕地晲了他一眼,宣靖云立即低下头。
此时,负责梳妆的女官正好垂退下。董灵鹫起身进入正殿,一眼便看见坐在案侧整理文书的郑玉衡。
太医有从仕的资质,董灵鹫也没避讳着他,所以短短一段时间以来,他的才学见地就已经发挥出来了,能给董灵鹫不少行之有效的建议,文辞优美、书道工整,比宫中的典籍女官更为出众。
郑玉衡未穿官服,一身素色常衣,领口上绣着几片竹叶,衣领系得整齐,一直掩到脖颈,衣冠整齐,宽袖挽到腕处。
董灵鹫坐到他身边,旁是八分热的仰天雪绿。
她先喝了口茶,没有直接看午睡前的公文,而是捧着杯盏,不经意道“你这位置有点挡光。”
郑玉衡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光华正盛的窗外,又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乖顺地往董灵鹫的身边挪了挪。
他本就离得不远,这么一挪过来,就更显得近了。董灵鹫面露满意,伸拉过他的衣襟,郑玉衡便贴在她身侧,几乎能闻到太后娘娘身边的淡淡檀香。
董灵鹫摸了摸他的脸颊,没有跟猫咪一起午睡的冷气终于消散出去,轻道“就在这儿吧。”
郑玉衡喉结微动,脊背笔直“是。”
他不是不想跟太后贴得近一点。
但郑玉衡很有自知之明,他只要靠近董灵鹫身边的某个范围,就很贪慕她心的温度——这样实在不好,他如今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与明德帝几分命运般的微妙相似,是从别人中漏下来的恩典。
对此,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会儿大逆不道地感谢先圣人将娘娘留给了他,一会儿又纠结于太后娘娘抱着他的时候、脑海里究竟在想着谁,一时间矛盾不已。
这股忽远忽近的猫咪脾气又出现了。
董灵鹫又实在纵着他、宠着他,就算郑玉衡时冷时热,她也能温和相待,泰然处之,除了稍微不解之外,并不生他的气,只当这是她不懂年轻人。
午后静谧,宫外鸟鸣稀疏。
董灵鹫时而会稍微询问郑玉衡几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到了最后,郑玉衡已经失去边界感,研墨的顿住了,出神地看着她。
董灵鹫没有注意到,一旁侍奉的瑞雪姑姑抬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郑玉衡完全没听见,他抵着下颔凝望过去,见到董灵鹫晃动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抖,像是沉沉缀满了枝头的繁花。
瑞雪姑姑又咳了一声。
郑玉衡还是没注意到。
幸而这个时候,珠帘哗啦地一响。一个青衣内侍跪地禀道“启禀太后,耿将军求见。”
耿哲?董灵鹫的视线没有离开纸面,道“让他在帘外觐见。”
“是。”
郑玉衡终于抽回视线,表面安分地低着头,沉默着做一个温顺花瓶,假装对太后娘娘只有恭敬,没有一丝一毫侵犯的野心,看起来很是无害。
不多时,耿将军的身影出现在珠帘之外,他先是行礼,然后问候董太后坤安,待董灵鹫抬眸望过来时,才直白地将粮草之事阐述给她,并将相关的记录、账目,一概送入女官中。
瑞雪亲自递送上来,董灵鹫捻着账本的一角,还没看,已经听得笑意消失,眼中的温润平和荡然无存。
室内只剩下珠帘碰撞声。一股强烈的、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正殿中,这股恐怖的压迫力悄然攀升,充斥着每一寸闻之生寒的空气。
董灵鹫看了片刻,指骨不疾不徐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尔后骤然一停。
她道“原来孟臻才宾天不久,就有人敢往军饷里伸。”
耿哲俯身不语。
“卸职赋闲还是太轻了。”董灵鹫缓缓阖上眼,轻声道,“十万石,所幸有你在,没出什么大事贪腐蛀虫若因敛财私欲,耽误了哀家的大事,千刀万剐,不足以报。”
耿哲道“请娘娘息怒,保重贵体为要。”
董灵鹫沉默地摩挲着杯壁,道“将领征战在外,若是因为后方粮草供给不足、国朝内部贪污倾轧等事,而无辜遭创失败、甚至殒身其中,就是青史也不会饶过我的。请将军放心。”
耿哲撩袍下拜,一头叩到殿前冰冷的砖石上“末将终身为娘娘效死。”
董灵鹫令他起身,耿哲抬首上望,这才见到了那个传闻中俊俏非凡、备受恩宠的郑太医。
两人的视线遥遥相触。
几乎是瞬间,耿哲便感觉到这位郑太医的举止有些问题,他竟然对皇太后没有界限感,而是自然而然地靠近过去。
这一定会被斥责的。耿哲料定,太后娘娘正因此事而怒。
然而董灵鹫并未如此。
她蹙着眉尖,舒缓精神似的将目光移到郑玉衡身上,摩挲着他的背,低声道“衡儿”
“娘娘,”郑玉衡目光清澈温润,“臣在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