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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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章

    起居郎刚诚惶诚恐地完,孟诚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了一些,他抬起,掌心揉着自己的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又坐下了。

    殿内许多末流文官胆战心惊,不敢言语,心里很是捉摸不透——素有仁爱温厚之名的新帝怎么也有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怒时候,还是不愧是明德帝唯一的嫡子,即便还年幼,也是一只年幼的虎,不能看轻?

    不光这些官腹中狐疑,连温皓兰都吓了一跳。他先是看向徐尚书,见徐尚书同样眉头紧皱,脸上不见笑颜,便猜测出这或许跟徐尚书无关,而是郑钧之自己的事情。

    这就奇了怪了,此人在擢升从五品户部官吏之前,只是区区一个主事而已。这身份到底、破大天,也不可能见到皇帝陛下,这可是当今圣上。而温皓兰又探过京中大多名门中的风声,名门望族、皇家外戚,这里面也并没有郑钧之这么一个人来。

    场面变得十分微妙。

    郑玉衡仍旧躬身行礼,松形鹤骨,洒然峻拔,眉目虽压低,但没有因为圣上的大怒之语展现出丁点畏惧和恐慌,只是平平静静地等候吩咐,望之竟有几分古君子的风仪。

    温皓兰愈发欣赏的同时,也愈发有些疑惑。

    孟诚坐在御座上静了一会儿,他的指端按着折子,好半天才整理好情绪,面无表情地望着郑玉衡:“钧之,好名字。”

    郑玉衡道:“陛下谬赞。”

    孟诚提高了声量:“谁给你取的名字?”

    “臣的”他的话顿了一下,“臣身边一位重要的人。”

    皇帝心情刚好点,这时候激怒他不是明智之选,更会枉费了太后娘娘的一片盘算和规划,得不偿失,所以郑玉衡只能将心中笃定的身份藏在舌根底下,不倾吐出半个字来。

    孟诚“哼”了一声,见他还没猖獗到太过分的地步,便只冷冷地道:“做什么承务郎,可真是委屈你了。”

    郑玉衡谦和温顺道:“不委屈,臣顽愚拙劣,又无资历,居此位已觉不安。”

    他居然认真回答了。孟诚的火气又上来一阵,他擒起案上的奏折,一下又一下烦躁地拍着掌心,:“温侍郎这是要提拔举荐你,才把你荐到朕的面前,别讲那些空话,把该的了,不然朕治你的罪。”

    “是。”郑玉衡应道,他筹措了一下语言,随后开口,“根据度支部的账目清算,加上户部年末联合的审查、对账,年初是要用的数额已经不够,到年末时,超支了两百万两,其中有一部分,是为了今年福州赈灾之事,地方的粮仓调度过去还不够,仓部司为平荒年所放的粮食银两,大约占了一半。另一部分则是为了耿将军剿灭水匪所费,按照当时的出兵人数,路程,剿匪的天数,再翻倍来算北征的损耗”

    他到这里,稍微停了停,补充:“路途一远,供给的难度会成倍上升。到时候运送粮草的资财和人数要成倍上升,按照目前的赋税和国力,若是春夏之交出兵,最多在秋末就要回来,最多只能打六个月。”

    孟诚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得上话,目光诡异地看了他几息,将他得这些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放在齿间嚼烂了品透了地想,支着下颔道:“六个月”

    “大殷国土广大,从都城到最北方,也要跑死几匹上等好马。”郑玉衡道,“这些是老生常谈之事,陛下圣鉴,臣只负责核对、计算而已。”

    孟诚瞥了他一眼,觉得这话没准儿是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听来的——他今日能站在这里,母后一定也是默许,甚至是帮了他的,所以就把他当成母后在前朝的眼睛和喉舌看待,还更合理好过一些。

    这么一想,孟诚倒是不气了。他道:“要是过了六个月呢?”

    郑玉衡道:“伤筋动骨,劳民伤财。”

    孟诚道:“谁都没办法保证能速战速决,即便是常胜将军、武神再世,也不能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这是几十万军士异地作战,要只打六个月若是敌方坚壁清野,死守不出,强攻不下,就是打个一两年,也是情理之中的。”

    郑玉衡语调平静地道:“一两年,可以。但一天吃不上三顿饭,就要有反贼。若久战两年,必加赋税,苛政重税之下,圣上即便在京都当中,也要心身畔是否有持刀逆贼。穷兵黩武,便会内乱频生。”

    “郑钧之!”

    “郑承务!”

    温皓兰和徐尚书几乎同时叫了他一声。只不过前者叫得是名字,后者叫得是职位。

    他这话得堪称犀利冷酷,不留情面,就差告诉孟诚“你要是想让刺客盯着你的脑袋,就尽管打”了。这话实在不中听,不定还会被治罪。

    别户部了,就是六科之内、朝野之中,也没有这么话的,连尚书们在新帝面前忤逆,也是扯着先皇帝托付的大旗,这四书五经的笔墨里,怎么养出这么一个嘴里含刀子的年轻人。

    郑玉衡立即低首,抬起请罪道:“臣冒进之言,请陛下恕罪。”

    孟诚盯着他道:“朕要治你的罪,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儿,从你嘴里出来的话,这已经算是中听的了。”

    郑玉衡在心里暗暗点头。

    “朕是天子,不会与你计较。”孟诚强调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

    郑玉衡看了看他,虚情假意地夸赞道:“陛下真乃圣人”

    “闭嘴。”孟诚打断他的话,“退下吧。”

    郑玉衡干脆利落地退下去,从孟诚的眼皮子底下,一直退到神英殿的末尾,面不改色地到最末席就坐。

    孟诚见他退到看不见的地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还是闹心地惦记着,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灌了一大口茶,然后跟徐尚书道:“依尚书之见,若是我们出兵,从京都走到最北的奉州,过了飞龙川再展开战线,这粮草押运的事”

    徐尚书道:“这补给的路线,有些太长了。”

    “朕知道。”孟诚,“要是动三十万兵,林林总总后勤的人数加起来,就要有五十万人。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定要有朝廷的官员前去运送,户部都是些对账目、粮仓、用度了如指掌的人,能否有能干的官员,免去后顾之忧?”

    徐尚书沉默了许久,道:“上一次军饷贪污之案,就有运粮官的参与。这次北征所用之人恐怕更多。”

    这了就好像没一样。孟诚知道他的暗示是什么——徐尚书是指,既要杜绝贪污,又要能干,这相当于不给驴吃草,却让驴干活的事情。在没有人敢对军饷下的情况下,想要让朝中官员自告奋勇、心甘情愿地去负责后勤、押送粮草,那样的人恐怕就屈指可数了。

    要是仗打赢了,是武臣将军的功劳,就算你在后面尽心竭力、夙兴夜寐,也得不到太多的奖赏,但要是这项艰难事稍稍掉了链子,就是问斩杀头的死罪。

    这样的活儿,就算孟诚想要在户部的官员里任命和挑选,徐尚书也没法接这个话,即便是强行举荐,或是让陛下强制任命,到时候人家在受命之前感染个风寒、再摔着腿什么的,难道朝廷还能强迫他瘸腿上任?

    要清廉、又肯吃苦干活的人,不是没有,魏缺魏侍郎就是其一。可他这人上次从福州回来,就伤得差点一命呜呼,如今刚有了孩子,就是薅羊毛也不能逮着他一个薅啊。

    这些话在孟诚心里转了两圈,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将这份联名上书、请求出兵的折子看了又看,只得跟户部众人道:“再想想,朕再想想”

    皇帝在前朝议事时,董灵鹫里也有一份麒麟卫指挥使蒋云鹤递上来的请旨文书。

    这是神武军联合一部分翰林院翰林呈上来的。前半部分跟孟诚里那份一样,不过是联名上表,请求扫荡北疆,免除牧民受到掳掠抢劫之患,也清除外邦对大殷的轻视辱没,扬威四海。后半部分则是几位翰林的慷慨陈词,看落款的名字,都很是年轻,讲什么名垂千古之业,横压八方之,寰宇内外,莫不敢从如此种种,既慷慨激昂,又空空荡荡。

    嘴上功夫和鼓动吹嘘倒是很厉害。

    董灵鹫看了只当没看见,只回复神武军的那部分,回复之后,在末尾又提笔问道:“莫非诸将以为,文章花团锦簇,笔墨风流纵横,即可撼天动地?有奏立奏,不必联翰林之名,浮夸辞藻、华而不实。”

    这话得可有点不客气。

    抄录的侍书女史都眼皮一跳,望了太后的脸色一眼,见她神情无波,不见喜怒,旋即恭恭敬敬地垂首誊抄复录。

    董灵鹫撂下笔,怀中抱着猫摩挲了一会儿,问:“皇帝下朝了吗?”

    一旁的瑞雪刚从前省回来,回道:“正与户部诸位大人在神英殿议事。”

    董灵鹫先是点头,而后想起郑玉衡当今在哪儿,蹙眉道:“户部所有人都去了?”

    瑞雪道:“是,户部在京能用得上的京官都去了。”

    董灵鹫默了一瞬,又问她:“你方才可有问宣靖云,皇帝没要斩谁的首、砍谁的头吧?”

    瑞雪愣了愣,不明所以道:“如实回禀您神英殿一切如常。”

    董灵鹫慢慢喝了口茶,喃喃道:“看不出,这是长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