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第3章
正月十三,还没彻底出了这个年节,京中就发生了一件热闹的事儿。
朝野上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北征之事,各部文臣大多持保留意见,也有明确反对的。而急于建功立业、或是一心报国、或是渴望战功带来高官厚禄的武臣们,为此群情激奋,大骂这群阻碍发兵之人耽误了大事,贪生怕死云云,连个后勤都挑不出人来干。
徐尚书领总调度的当日,旨意还没下达到整个朝堂。神武军中的洪豪洪将军,被一位年轻御史当街叱骂、他不恤民众、有勇无谋,两方便在京中的绣春楼外发生了冲突。
不巧的是,郑玉衡这日应温侍郎的邀请,来到酒楼与他商议事宜,可以是旁观了全程。
绣春楼是京中第一酒楼,有各个高官显贵出入,马车密集,一片太平富贵之景,发生这种情况,可以是十分少见的。
郑玉衡立在二楼栏杆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直到见京中的麒麟卫近前将两方厮打者分开、介入此事之后,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温皓兰转头看着他,道:“看见了么,我们跟这群武夫彼此瞧不上已经很久了。各有各的想法,一边是觉得他们粗鲁、莽撞、不识大体,另一边也觉得咱们冥顽不灵、贪生怕死。神武军已经算是治军甚严的军伍,前几年还有人提了反诗。”
“反诗?”
“这个不好。”温皓兰揭过这话,“哪朝哪代没有反贼?大殷已经算是安宁的了,要是等哪一天娘娘那一位出点什么差错,才是真要出乱子呢。”
郑玉衡有点听不得这话,他被温皓兰拉着坐下,立即开门见山道:“侍郎特意邀请下官来,不是为了参观这一场闹剧的吧,还是温大人神妙算,连这也能算在其中?”
“哪里哪里,这几日各方的火气都大,可这样的事儿,谁都不想的嘛。”温皓兰给他倒了杯茶,态度亲和,“我是要告诉你,北征的后勤总调度,已经定了咱们户部的尚书大人。”
郑玉衡看了他脸色片刻,在温皓兰的神情里没见到半分不悦和羡慕,反而从容至极,想必他也觉得这是一件万分重要的苦差。
“这是好事。”郑玉衡道,“诸公应当都无异议。尚书大人资历丰富,经验充足,光是论朝中的地位,也不会有人质疑。”
“是。”温皓兰道,“但是,尚书大人除了点选了其他各部的几位能臣之外,还在户部中特意挑中了你。”
郑玉衡愣了一下:“我?”
以他的身份和年龄,就算是参与到这么大的事务里,大多也是边缘人物,只负责抄送公文、来回传递消息罢了,但温皓兰他“特意挑中”,那就跟其他的承务郎不同了——最起码也是能参与到会上,在诸人面前有一席之地的位置。
郑玉衡道:“六科中有能之臣比比皆是,下官”
“嗳——”温侍郎按住他的,将他想的话压下去,笑着道,“有能之臣虽多,可有能又有节的臣工,来可不多。起来怕郑郎君恨我,是我向徐尚书举荐的。一则,是我信任你的能力,二则,郑郎君在陛下的勃然大怒面前,尚能泰山崩于前而不乱,自然是见惯惊涛骇浪、心定如山的。”
“侍郎大人误会了,我是”
他欲开口辩解,可话语一顿,也不知道这辩解的理由从何开始,他总不能他与皇帝是老冤家了,见面不掐的时候是少数吧?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太过谦虚则是傲。”温皓兰边边令人换了一壶酒,想要给郑玉衡倒酒,然而却被他稍稍躲避开,以茶代酒饮了一盏。
“侍郎大人。”郑玉衡道,“管子言,地之守在城,城之守在兵,兵之守在人,人之守在粟。用兵之事,皆以粮为先,这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就此选中我,是不是草率了一些?”
“你只是官职稍微低了点,可论能力,部里没有你不好的。”温侍郎到这里,语调压了压,也有些不解,“按照往常,拔擢新人这等事,徐尚书都是压制驱逐的,也不知为何,这一次尚书大人倒是很快应允了。想必那日在神英殿上,他也被你吓了一跳。”
郑玉衡轻轻叹气。
“怎么,这事儿真那么讲不得?你一个的仓部司主事,怎么跟皇帝陛下有过节——有过节还没死,这才是最离奇的。”
温皓兰也免去了旁敲侧击的功夫,直接了当地问:“圣人跟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玉衡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思考着这事儿从何处编起。他这微妙的沉默落在温侍郎眼睛里,那就是有个好大的八卦秘闻,他不禁环顾四周,将一旁的竹帘降下来,遮住漫进阁内的日光。
郑玉衡考虑好措辞,神情极为诚恳纯正地道:“此事不便细,只能是昔日下官在仓部司时,遇见圣人白龙鱼服,勘察民情,我们彼此不识,起了些纷争圣人为大事计议,当时并没有处罚下官,在神英殿上也只是发发火、没有真的惩处,皇帝陛下实是英明天子。”
他就是在孟诚面前也没这么夸过,郑玉衡估摸着这话给温侍郎,听起来还算恳切,但要是皇帝真的听见了,八成得被恶心得够呛。
“白龙鱼服、勘察民情?”温皓兰大受震撼,不知他们这位年轻天子居然有这样的心事和仁心,怪不得户部藏得那么隐蔽的贪污都能被揪出来。“竟然有这种事?”
郑玉衡面色认真地颔首。
温侍郎又急促地喝了一口茶,心中盘算道:“我虽然没什么足以杀头抄家的贪污之举,可温皓成这子不服管教,也不知道有没有欺男霸女、恃强凌弱,若有此事,让微服的圣人遇见,那还得了?”
这不整治、不教育,恐怕就要出事了。
温皓兰下了决心,与郑玉衡完了此事,便起身回府,欲要教育教育自己那位不成器的幼弟,可才一起身抬步,忽而又转身,拉着郑玉衡的殷殷嘱托道:“郑郎君,我虽举荐你为此任,并非是温某贪生怕死、不愿远涉千里,而是户部的长官已去了一位,我不能再离开京都,否则赋税度支等国朝大事,岂不是要无人?”
“侍郎大人理应留下的。”郑玉衡道,“下官明白。”
温皓兰松了口气,道:“只要大军开拔,就是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你还年轻,若是遇到些危险之事,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不要被他们鼓动,别人不干的事情你也不干,这才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郑玉衡默了一息,答:“多谢温侍郎。”
温皓兰举荐他,是为了国朝,也是真心欣赏、让他历练。可此刻的嘱托,又足以明温皓兰明哲保身的政治理念,他不仅自己如此做,并且诚心诚意地告诫其他欣赏的后辈,只可惜,郑玉衡的性格跟他想象中的不同。
这要是其他人,在官场上学会了“混”的官员,即便是前往苦寒北地,哪怕吃些苦,不去担着那些危险到关乎性命的责任,就算不如在京中享受,那也是能够回来的。
实在是郑玉衡的气质和性格不符,让温皓兰以为他劝诫几句,就能真的得动他。可这位郑郎君实际上是与“明哲保身”一绝缘的人物,但凡能为天下,能为太后分忧之事,他连刀山火海、粉身碎骨都不会眨眼,何况只是区区“危险”?
郑玉衡自忖恐怕不能一定做到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所以只能感谢他,而没有承诺他。
温皓兰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颔首过后,告辞离去了。
正是因为温皓兰、徐瑾,户部的这两位大人都没能把握住郑玉衡的性格,所以这道决断才与董灵鹫的所思所想的相悖,双方出了点岔子。
惠宁三年正月十五,夜,殿外的庭院里升起花灯,焰火四溅的声音在夜空中此起彼伏。
朝中的事方定,正是往各个要务上安排人员的时候。
董灵鹫撂下里的后勤运粮名单,响起啪地一声,奏折摔在案上。她接过瑞雪递来的茶,先是吹吹了茶面,只饮了一口,半晌没话。
一旁的宣靖云眼皮一跳,见此情状,就知道这折子的内容不太符合太后娘娘的心意,便有些心里打鼓地差人去请郑太医来。
他上回因怀疑“新欢旧爱”的事情,对郑玉衡好一番提醒指点,这些时日下来,宣靖云也渐渐回过味儿来——咱们娘娘是什么样的人,哪有那见一个爱一个的毛病?郑太医的处境好着呢,何须自己一个奴婢担忧。反正他只一贯伺候好主子,那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了。
但这时候主子生气,他也就得想方设法地哄着她。
郑玉衡还真没在别处,他正挽袖尝试给董灵鹫配出来的新药方。
元宵佳节,朝中已经敲定北征,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商议,没他的事,便正常休假、不必留在户部,自然就是回慈宁宫侍候。
崔内人按着他先前得药方抓了药,熬煮出来的东西总不如意,郑玉衡得了闲,正好帮她调火候、重新估算每一味药的剂量,两人才了会儿话,内殿那边就差人来请了。
崔灵接过他改的方子,督促道:“去吧去吧,你真是宣都知的救星,什么事儿都让郑大人你去哄。”
郑玉衡嘴上抱歉,心里却有点儿备受重视的满足,轻咳一声,端端正正地道:“实在有劳你了,我先失陪。”
他先到东暖阁换了件外衣,免得衣袖上沾着草药苦味和药炉的烧焦气,随后衣冠端正地入殿,望了宣都知一眼,替换了给董灵鹫侍墨的女使,亲身上前。
董灵鹫将边的这盏茶慢慢饮尽,才按住了心里的负面情绪。她放下瓷器,一转眼就看见郑太医低着头,柔顺清致地研墨,肤色匀净白皙,眼睫垂下一道浅浅的阴影。
他生得一副好颜色,温润文雅,仿若初春时节的脉脉柔风。董灵鹫看了一会儿,心想,这孩子长得这么乖巧,也这么合意,可这股执拗倔强、不知胆怯的劲儿是哪里来的?要是全天下的文官都有这样一把誓死不屈的骨头,那这危急难事也轮不到他头上。
但问题就在于,像郑玉衡这样性格的人,并不太多。
郑玉衡抬眼看了看她。
董灵鹫转动着里的红珊瑚珠串,两指摁在名单上,面无表情地向四周吩咐:“都下去吧,宣靖云、瑞雪,你们也先退下去。”
宣都知跟瑞雪姑姑四目相对,眼神撞了一刹,都纳闷这道折子究竟怎么大逆不道了,但不敢多言,依着吩咐将慈宁宫内殿伺候的人都撤下去,隔着一道屏风、一道密密地珠帘静候。
四下寂静。
郑玉衡也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寒气蹿上来,他侍墨的一顿,默默缩进袖子里。
董灵鹫瞟了他的一眼,道:“你这胆子忽大忽,还挺随应变的。”
郑玉衡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通他的罪责,干脆不分青红皂白,先认错道:“臣”
他话还没出口,董灵鹫就把运粮官员的名单扔给了他,拉开椅子,在兽脑金炉旁烤了烤,面色平静,声音里却嗖嗖地冒凉气:“徐尚书怎么还要带你过去?你这个资历,他也提得上去?玉衡,这要是他擅自安排的,没告诉你,你就自己拿朱批给驳了,笔在那儿,自己写。”
郑玉衡捧着名单看了片刻,轻轻道:“是臣愿意的。”
董灵鹫抚摸着串,忽而笑了一声,道:“想找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