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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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惠宁三年四月初九,慈宁宫。

    军情传递可比郑玉衡回京的速度快多了,早在事情发生后不久,董灵鹫就已经全然洞悉知晓了此事,将传回来的几份军情看了又看。

    一则,是耿哲打了一场胜仗,击溃数万北肃军队,将整个朱里阿力台部分割开来,虽然走脱了一些溃兵,但实际上敌方最有威胁的建制已经散了一个,而且没有能够将人降服的主帅,所以在实际战场上,整个阿力台部已经化为散兵游勇,无法造成太大的杀伤力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战果,原本向大寒江压过来、配合六太子的乞列合赤部,在得到战败军情之后立即后撤,耿哲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回了康州四郡,而且康州北部的一片峡谷、缓坡等等复杂的作战地形,都被乞列合赤让了出来,想必是短期之内并不想跟神武军交战。

    这场提振人心的大胜之后,因为要犒赏军队,百望关的粮草总调度徐尚书徐大人可谓是愁白了头发,尽力将粮草路线周转过来,跟得上行军的速度。

    耿哲拿到胜仗之后,虽为朝廷带来了捷报,但他却没有请示班师,而是继续向北扫荡,深入不毛,到达了前人未至的荒芜冰封之地异地作战,因为气候地形所限,军队的实力其实是要打折扣的,若非乘胜追击,恐怕连董灵鹫都会皱着眉头,给他下班师的懿旨。

    但无论是董灵鹫、还是孟诚,京中朝野内外的各大官员,都知道耿哲的目的——他要在北肃的议和使者进京之前,看一看北肃的王庭,彻底打疼他们。

    按理,议和使者应当先跟前线的大将军议,让将军回报朝廷,朝廷再下令,如此才是一套正确流程。然而因耿哲冷面无情,对他们的议和视若无睹,无奈之下,北肃只能派遣人远道而来,亲自拜访大殷的国主。

    这就是前线目前的所有情况。

    除此之外,蒋云鹤的回报也源源不断地留在董灵鹫的案上,包括捉到六太子本人押送回京,以及寻到郑大人的事。

    书信送到那一日,董灵鹫吩咐人给这位异国远道而来的“客人”收拾出一个居所,以对待宗亲子弟的规格整理院落,为得是泱泱礼仪之邦,不失体面和尊重。至于信上的后半句

    董灵鹫抬在信纸上摩挲了片刻,凝望良久,好半天才放下,也没是好生把人接回来,还是怎么样个处理办法,弄得慈宁宫上下都有些不安,不知道郑太医一回来,这是要怎么对待才合娘娘的意?若是郑太医失了宠,他们也得想个办法帮一帮啊。

    在如此情景之下,白日里,董灵鹫与皇帝商议军情军、家国大事,晚膳过后,又探问皇后的身体、将宫务一概琐事粗略看过一遍一直到初九。

    六太子朱里阿力台面见了皇帝,随后被送到已经筹备好的院子中,按照百官的话,这叫做“请他来看看大殷的风土人情”。实则内外皆有人看管,并无随意进出的自由。

    郑玉衡也随之回京。

    他先是回了京郊的院落。这地方是太后置办的,他虽然不怎么住,但到底一切设施齐全,可以让他褪去边境风沙,好好地洗漱更衣一番,再换上董灵鹫喜欢看的鲜嫩颜色的衣衫。

    郑玉衡的箭伤确实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动作还疼痛,但并不妨碍日常行走坐卧,他将上的绷带也拆下来,看了看结痂愈合的指掌心,稍微松了口气。

    在外头养不好,那是因为事端频发,不是个安养身体的好地方,但回了京,这伤估计就好得很快了。

    一切收拾妥当,郑大人揽镜自照,嗯,他今年十九岁,就算被风吹了几日,比之前应当也逊色不到哪里去于是鼓起勇气,进宫服侍去了。

    他悄悄进来时,王皇后才离开不久。

    董灵鹫坐在殿内,案上放着一盅升腾着热气的药。她扶着额头闭眸憩,半晌没有言语。

    郑玉衡与门口的女使们见过了面,知道皇后已经离开,便悄无声息地进来,跟从旁服侍的瑞雪姑姑眼神交流,走到董灵鹫身边。

    李瑞雪上下扫视他一番,示意太后娘娘刚憩一会儿,让他切莫吵醒,便抽身退到珠帘的另一边,远远地观望着。

    室内静谧无声,窗牖严丝合缝,连一道风声都没有,其余陈设布置如故,每一处都在他心中描摹过百遍千遍不止。

    药盅上的白雾升腾起来,慢慢地晕散而开。隔着这道晕开的雾色,郑玉衡凝眸望着雾色之后、轮廓微微朦胧的脸庞。

    是朝思暮想,恐怕都不足够。实际上他都不敢去想,因为一旦想起对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道幻听般的话,心中就会涌现出一股无比强烈地思乡之情他本无故乡,只是她所在的地方,便成了宿命中的故乡。

    他悄声靠近,却没有惊动,视线既忐忑、又认真地望着她,从她鬓发、眼角,缓慢地望到朱唇、下颔不知道檀娘是不是累坏了,她的身体如何?如今可好些了?要是为他伤心着急可怎么办

    就在此时,董灵鹫微微掀睫,抬眼望过去一眼,而后又平淡地收回来,表面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郑玉衡的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儿,眨了眨眼,有点不信邪地凑上去。

    董灵鹫视若无睹,将药喝了,很和气地接过他里的茶,漱口之后又换了一盏,将温热的盏壁贴在心中,淡淡道“你回来了。”

    “是”郑玉衡不确定地道,“臣”

    “回来了就好。”董灵鹫道,“退下吧。”

    郑玉衡“”

    他顿时紧张起来,急得额角生汗,不仅不肯退下,还又上前几步,低下身贴在她膝头,仰头望着坐着的她,他有点不知所措,将搭在玄底金纹的绸缎上,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娘娘。”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伸出来的上,扫过他背上的殷红伤痕,然后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饮了口茶,道“怎么了。”

    “您您还生臣的气呢。”他道,“娘娘打我骂我都好,能不能理一理我,臣知错了,下一次不是,没有下一次。”

    他十足诚恳,眼眸晶亮,如同星辰一般。

    董灵鹫转动着茶盏,轻飘飘地道“哀家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郑玉衡可怜地扒着她的腿,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但是又一直往前蹭,没有办法似的“您这就是在生我的气了。”

    董灵鹫状似无奈地笑了笑,淡淡道“哀家待谁都是一样的,既没发怒,也没罚你,怎么算是生气呢。”

    郑玉衡心慌得厉害,这时候已经将自己在前线那股勇毅胆气全忘了,宛如下雨天淋湿了的幼兽一般,收敛爪牙,舔顺毛发,缠着她不让她走,难过地低声道“您别这样,我真的知错了。”

    “这话你过多少遍。”董灵鹫道,“你这性子是根植在骨头里的,不死了都改不了。”

    “娘娘”他更不要个脸面了,一个能拉一百斤柘木弓的青年男子,居然做出示弱可怜的模样,来博取她的同情和怜悯,“您现在若是不要我了,郑玉衡立刻就要死了。”

    董灵鹫蹙了下眉“不吉利。”

    他低下头,闷了片刻,低低道“娘娘长命百岁,我混账,我早点死。”

    董灵鹫差点没绷住踹他一脚,可记挂着这人刚从北疆回来,身上也不知道带没带着伤,她转了转串,压了下来,道“你混账,噢,原来你知道,我以为你不知道。”

    郑玉衡这时理亏也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声道“娘娘罚我吧。”

    “罚你?”董灵鹫笑了,“岂不是便宜你。”

    郑玉衡看了看她,伤心地道“要是您不愿意罚我,反而不理我了,我还不如回不来,干脆就”

    董灵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郑太医浑身一紧,将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偏偏她忌讳什么,他反而出来什么。董灵鹫缓了口气,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片刻后道“你什么都愿意做?”

    郑玉衡点点头,眼中冒起希望的火苗。

    董灵鹫摩挲着茶盏,从容缓慢地“那你把衣服脱了吧。”

    殿内一时静寂,落针可闻。

    晚霞的余光映入窗内,照出一片灿金的残晖,洒落在一隙空地上。

    郑玉衡吸了口气,犹豫片刻——他倒不是犹豫这大庭广众,女使们都离得远远地伺候,只是弄出声响来,不免还是会让人听见,可他都这么没底线、不矜持了,难道什么脸面还比哄檀娘更重要?

    他是犹豫自己身上还有伤,这一路上,他是将在慈宁宫值守的麒麟卫们麻烦了个遍,让他们不要告诉宫中结果都是白嘱托了,娘娘一句话,他根本就抗拒不了。

    董灵鹫静默地等着他动作。

    郑玉衡怕自己伤没好全,一是安抚不了她,反而惹到她,二是自己这样也伺候不好,对方正是不高兴的时候,要是真嫌弃自己

    他抿了抿唇,伸解开柔软的月白常服外衫,露出雪白的中衣,指在腰侧顿了顿,才在董灵鹫的注视下抽出腰带。

    正如郑玉衡所料。

    董灵鹫就是要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根本不必看下去,光是郑太医犹豫的神色,她就已经明白个大概,敲了敲空杯,突然道“好了,穿上吧。”

    这比让郑玉衡脱光还吓人。

    他又害怕又伤心,觉得董灵鹫这回彻底不喜欢他了,眼中**地起了一层雾,难过得自己都消化不了,连半点尊卑规矩都不顾了,拉住她的交叩住,俯身过去靠了靠她的肩,贴在她耳畔哽咽地低声“求求您了,别不理我,我要伤心死了。”

    董灵鹫心中一软,轻声道“从哪儿学的,一天到晚总这种话。”

    语毕,不由得伸抚上他的背,安慰似的道“有这伤心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多珍重珍重自己?”

    郑玉衡一下子又活了,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正要想办法把太后娘娘拉到寝殿去,好好伺候她,让她忘了教训自己的事儿思绪刚一起,帘外便听瑞雪出声道。

    “娘娘,陛下前来问候娘娘凤体安康,另外有事请教”

    董灵鹫一把将郑太医推开了。

    她轻咳了一声,单捂了一下脸,发觉自己也有点没收敛得住。

    郑玉衡也愣住了,他连忙将衣服穿好,把弄乱的衣领袖口慌慌张张地规整一番,心道,早不来晚不来,我都要哄好了你来干什么?你这时候要是骂我**,拿剑要砍死我,我可连个借口都找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