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138章
新月初悬。
一行车马渐渐驶来,蹄音停止,响起窸窣动作和交谈之声。
是不带多少人,林林总总也有四五辆车。待车马停下,孟诚还未动作,以男装出行的孟摘月便率先下车,她革带束腰,簪着发髻,欣赏过这宅院外头新栽种没多久的芭蕉,便叩了门。
许祥是借着伺候孟诚的名声来的,不便跟随她,所以身侧只有公主府的一个长吏官陪同,长吏官在外称她“公子”,问道:“公子可下了拜帖不曾?一声不吭,白眉赤眼地来,不准人家睡得早,太阳一落,已经歇下了。”
孟摘月道:“本来有这个礼数,但既然白龙鱼服,索性给他和母亲大人一个惊喜,下帖子反而不妙。才过黄昏,晚膳怕还没用呢,不会白来一趟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话,不久,一个上夜看守的厮来开了门,问是什么人。孟摘月笑着道:“你就跟你们当家的,孟家的找上门来,要将这挖墙脚的人打一顿。”
前几代帝王在世时,曾经大肆赐姓荫封,故而前几代的功臣之家,有累世成豪门的,也有没落的,与天家同姓得不少,并不使人生疑。
厮虽然觉得这法听着像寻仇,但还是老老实实去了,只片刻,郑玉衡亲自出来迎接,迎面先一礼,本来想称殿下,见她装束,又立即改口玩笑道:“孟二公子。二公子既然要寻我的麻烦,那就免不了要宴请宴请你,才能破财消灾了。”
“你今儿要破得财还不止我呢。”孟摘月转过身,向他示意了一下马车。郑玉衡本以为只是公主发觉此事,过来看望董灵鹫,没想到她能动孟诚,弄得拖家带口、帝都皇宫里的龙驹凤雏全都塞到这个院子里了。
孟诚听到郑玉衡的声音,才从车上矜持端正地下来,并扶住王婉柔,与她相依而立,如一对璧人。
孟诚见了他门前的芭蕉,只冷哼一声,觉得也不过如此,哪里就好过皇宫?怎么就令人流连忘返了?可见景色还在其次,都是郑玉衡这个人折腾出来的,才让母后厌倦宫闱。
孟诚端着架子,瞥了他一眼,这会儿看他有点不顺眼,就没什么好脸色地道:“吃什么饭,还是给母母亲大人请安要紧,郑郎君带路吧。”
郑玉衡知道他脾气变来变去,时好时坏,两人混熟了,又是私下里隐藏身份的场合,所以干脆不理他,转身将几人引进去,只跟公主笑。
宅院不大,栽着一片竹林,颇有窗前千竿竹的意境。许多地方都是新捯饬过的,亭台轩峻秀丽,虽然没有宫中奢华贵重,亦有古朴自然之趣,人工挖凿的池塘里养了几条鱼,在荷叶底下流窜。
孟摘月边看边称赞,觉得这里很是清新舒畅,看得出来一草一木都是郑玉衡用过心的,就夸他:“园林草木,也能安排得这么妥当,有什么是你学不会的?”
郑玉衡道:“檀娘她也做了很多指教。”
孟摘月听到他脱口而出之语,不禁回首看了看她皇兄。孟诚倒是没有像第一次听见这称呼似的暴怒,但还是瞪了郑玉衡一眼,冷冷道:“叫太夫人。”
郑玉衡道:“你别出馊主意了,把人都叫老了。”
孟诚道:“哦?再是馊主意也比你这张嘴合规矩。”
郑玉衡默默地压低声音:“不要,我就叫檀娘。”
他就算声音压低,孟诚也不是完全听不见,要不是有王婉柔拽着,他已经上去跟郑玉衡“讲理”了。随后按下火一想,这是郑钧之,郑钧之一天不给他找几顿气受,那这人也是吃错了药他这么想完,反倒没迸出来什么火气,性子都让郑钧之给磨平了。
孟摘月随折了一只路上的花,问他:“母亲大人呢?”
郑玉衡道:“她在看农桑要方,我拾掇园子的时候从京郊聘了几家花农、几家佃户,其中有一个识字,往池塘边种花时,檀娘从一个花农里讨到这本讲农桑之术的书。”
孟摘月道:“我要有母亲大人一半博学,也不至于临时在大理寺恶补了一阵子,我跟哥哥都不爱看书,也不知道怎么没有随了她。”
既然不随董灵鹫,那就是随另一个人了。郑玉衡腹诽几句,没有提及先圣人,只是有点儿欲盖弥彰地道:“儿女天资,综父母之秉性天赋。”
这院子的风景很是别致,连孟诚也没多什么。三人进了堂屋,先去给董灵鹫请安。
孟诚撩开帘子一进去,有些愣住,差点认不得她。
董灵鹫没有穿宫中华贵繁复的衣衫,也并未因身份年龄舍去鲜妍色彩。穿着一件朱红的圆领袍,腰带掐出一段纤瘦身量,随意简便,洒然不拘,简直让人完全忘却她太后的身份。
孟诚失语片刻,礼毕之后,忽然不知如何劝起。
董灵鹫见了几人,也颇为意外,然后又笑了笑:“你们是来蹭饭吃的?”
孟摘月上前勾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侧,语气颇为娇憨:“难道母后只顾着自己快乐,不管我们不成?”
董灵鹫道:“那你带你哥去厨房帮忙吧。”
孟摘月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从没进过厨房的,话语一噎,又转头看了看她哥哥,道:“什么尊贵的菜,要本宫和皇兄亲自去做?”
董灵鹫道:“我喜欢清静,这里人不多,你们要来吃饭,恐怕厨娘忙不过来,自然要姐和公子亲自去咯?”
孟摘月咽了咽口水,转头看着她哥。孟诚贵为天子,都没见过厨房长什么样子,回给她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这对兄妹既然不会,那出身不低的王皇后自然也指望不上,平日里要吃什么,都是派遣宫人去吩咐一声,连灶台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
孟摘月这么一合计,觉得他们要是去,这顿饭到天亮也吃不上了,便撒娇道:“母后——再雇两个人来嘛,郑大人怎么这样吝啬。”
董灵鹫道:“这叫勤俭持家。”
“反正您看他什么都好。”孟摘月道,“难不成他会下厨不成?”
要是别的,郑玉衡会的还不多,但问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起他自幼在郑府的处境,以及来了慈宁宫后钻研药膳之事,他年纪轻轻,还真的会洗作羹汤。
“他会的不多。”董灵鹫笑眯眯地道,“百八十样菜品总还是会的。”
孟摘月闻言,剩下的话噎在嗓子里,默默地起身,拉住她哥的,两人窃窃私语道:“你怎么没带个厨子过来。”
孟诚:“我哪知道厨子还会不够?”
“以你我之能,八成帮不上忙。”孟摘月很是实际,“嫂子会否?”
“你既然是在闺中娇养长大的,你嫂子难道不是?”
两人正嘀嘀咕咕,愁眉不展的时候,见董灵鹫毫无动摇之色,便让王婉柔留下陪母后话,兄妹俩硬着头皮去找厨房,到了地方,里头忙乱得沸反盈天,灶上已开了火,刚掀开盖帘,水蒸气呲得一声冒出来。
就在孟摘月呆呆看着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地许祥轻轻咳嗽一声,低语道:“让奴婢去帮忙吧,殿下从旁看一看,能跟娘娘交差就行了。”
孟摘月转头看他,她和孟诚都把这茬儿给忘了,此刻见他,便如同见到从天而降的神仙,赶紧道:“不不,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就是了,我又不笨,难道还学不会?”
董灵鹫把叽叽喳喳的两兄妹打发出去干活儿,屋子里便又安静了不少。王婉柔坐在一旁做针线,上头是董灵鹫绣了个头儿的锦鲤图,皇帝和公主都去下厨了,王婉柔不好意思闲着,所以找点事儿干。
王婉柔从旁捻线,静静陪着董灵鹫看书。但她已经看累了,就将书撂下,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打开轩窗向外眺了一眼,道:“似有下雨的征兆。”
王婉柔也跟着看了一眼,见外头新月被遮蔽,乌云密布,一颗星也不见:“是要有雨,还是些好,要是下得大了,不免要在这叨扰一晚上,郑大人这院子刚修葺好,就让我们家给霸占了。”
“屋子倒不少,只是没人伺候,委屈你们亲力亲为。”董灵鹫道,“可在这里住一阵子,心中却比在宫中豁达疏阔,烦恼尽退,日夜无忧。”
随着她话语落下,便下起绵密的雨,雨声淅沥地搭在芭蕉叶和千竿竹上,脆响不断。
董灵鹫不闭窗,反而依在窗前。夜雨飞溅起的清凉畅快气从外满溢进来,比起任何熏香都令人神智清楚。
她道:“皇后喜欢宫中吗?”
王婉柔沉思半晌,道:“儿臣儿臣提不上喜欢,也不上不喜欢,只是嫁给陛下,陛下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就是了。若他是村夫草莽,我是乡野村妇,就一同耕种养蚕,他是君王圣人,我是一朝皇后,就一同治理内外,安定社稷,儿臣没有想得太多。”
董灵鹫道:“你合该多为自己活着。”
王婉柔道:“这”
“这不是我该对你的话,我该教导你相夫教子,温柔贤惠。”董灵鹫微微一笑,道,“可惜我不想那么,若是在从前,我的所思所想,和这盘天下的棋盘来比,根本就不重要”
王婉柔仔细聆听,在潺潺雨声之间,她思索着问道:“那母后是更喜欢宫外吗?”
董灵鹫未答,转而道:“可叹你公公死得早,不然等到我想通的这一日,他就是天底下第一个要面对和离的皇帝了。”
王婉柔愣住,低下头不敢接这个话。
她不接,倒是有人听见。董灵鹫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声音从窗外响起,语调清润。
“那我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啊——”郑玉衡着,戴着斗笠的身影立在窗前,隔着窗沿看向她道,“像我这种罪人,全天下的都指摘我,岂不令人伤心?这非得要檀娘亲我一下才能好了。”
他目光熠熠,修眉星眸,生得俊俏温雅,光是站在这儿,都让人觉得耳目一新,眼前都被涤荡清净了。董灵鹫看得越久,反倒越吃他这一套了,上下扫视他一眼,道:“你做什么去了?”
郑玉衡道:“你摆在外头的几盆兰草都要被雨打蔫儿了,你都不在意它们,这个家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董灵鹫道:“这个家要是没有你,又清净又平和,一点儿乱子都没有。”
郑玉衡把怀中最后一盆兰草抬起,放在窗前,摆在她眼皮底下,道:“你这么我可就生气了啊。”
把他兰草放在董灵鹫的左边,正好能隔住王婉柔投来的视线。只不过皇后自从他出声,就低头不言不语地做刺绣,实际上也没好意思多看。
兰草草叶繁密,向四周散开,叶脉上凝着未流下的雨珠。
董灵鹫瞥了一眼,以为他邀功,道:“你生气能怎么样,还能咬我一口?”
郑玉衡靠近过来,着“我哪敢反抗呢,檀娘才是当家做主的”话没完,他突然猛地贴近,封住她的唇,在柔软唇瓣上咬了一口。
董灵鹫“嘶”了一声,攥住他的衣袖,眸光往儿媳那边扫了一眼,随后才轻声骂他:“混账,该让人打一顿才行。”
郑玉衡又亲了亲她,黏糊糊软绵绵地:“你不舍得的,我进屋给你穿稿。”
他得是把董灵鹫写得话本故事稿,按照顺序章回,凿出孔,然后用线给串起来,以防遗失。
“好,”董灵鹫道,“你来吧。”
两人话的工夫,从厨房回来的孟诚跟孟摘月正在廊道上收伞,远远望见郑玉衡隔着窗话。两人在灶台前头帮忙,帮得灰头土脸、怀疑人生,最后厨房将饭菜做得差不多了,装盘时,厨娘只留下许祥一个人,把他俩给赶了出去。
两人重新洗漱擦了才出来,还是刚从厨房借得伞。
孟摘月远远看见,叹道:“人家也有个能撒娇的人,你看我们,帮忙还挨骂。”
孟诚看了看她,冷不丁地道:“他在冲着咱妈撒娇。”
孟摘月顿了顿,有点不自在,但还是道:“那那怎么了。”
“那怎么了?”孟诚道,“你看看这狐狸精,他跟母后撒娇的时候这么多,咱俩已经多久没这样过了?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能争宠!”
孟摘月古怪地看着他:“过门?”
皇帝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这番话很怪,特别像是民间的乡绅老爷娶了个年轻的妾,儿女怕这妾分财产和宠爱的辞孟诚的表情僵了僵,道:“反正是他不对,朕他不对,就是他不对!”
作者有话:
广雅释亲:妈,母也。这个字三国时期就有了,上次有读者觉得出戏,那可能是现代广泛沿用,因为古今时代背景产生的距离感,所以觉得称谓也要有距离感。但这个词是人类学会的第一个音节,所以全世界都是基本同音的。
其实他们平时叫的“母后”,才多是书面语。但古言为了和电视剧、戏曲的称呼统一(如哀家就是戏曲语),就营造了这么一个跟真实古代用词有差异的古言环境。
皇帝:已经被郑钧之pua了,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