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9 洪水
冬去春来,今年春天比前两年温暖许多,温暖的气候似乎可以消除所有的负面情绪,连忧患意识十足的木槿都觉得灾难已经结束,接下来到了好生经营的时候。
东庄与织女镇的乡民们纷纷扛起锄头去田里耕地,孩子们则坐在地头玩竹笼、吸吮刚冒出头的草茎。
原本以为如此快活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万物复苏的春天将会带走苦难与罪恶,可暮春时节突如其来的大水打破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
木槿记得最初连绵的春雨浸湿了干燥带有裂纹的土地,人们原本麻木的脸上重新焕发生气——
既然没有在冬天被冻死、饿死,那就是上天眷顾,只要好生种庄稼、好生料理自家的茶树、桑树,总归能有口饭吃。
且拿木槿举例,见识过持续三年的漫长灾难,木槿生活技能突飞猛进,在现代时尚且有借助日历和天气预报判断气候的习惯,如今却锻炼出同周遭人一般无二的判断本领,即使并非全然准确,却不至于离谱太多。
用王宝山的话来,这是练出庄稼人的吃饭本领来啦!
因此,当面对万物复苏的春天,木槿与身边人皆认为老天爷发了三年的威终于结束,往后只要肯认真经营,日子会越来越红火。
作为家中的壮劳力,崇文自不必多,他将所有的力气挥洒到土地里。
当然,崇文有他的惆怅,从前在西边他家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光田地就有六十亩之多,家中人口不够,只好常年雇着两个长工干活,如今倒好,家中不过几亩薄田,若敞开肚子吃,地里产的粮食都不够家中人吃用的。
往前几年,除却二伯家,东庄谁都没有他家土地多,谁成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短短几年功夫竟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崇文心情复杂极了。
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原先王家村众人并有粮榔头等人。
当初他们家家缺衣少食,有粮榔头甚至靠给王宝山家做长工才有口饭吃,等到今日,他们竟同王家有差不多的家当,想到此处内心竟有些隐隐的激动。
再加上当初打土匪时每家每户都分来许多银子,除却家家盖了青砖大瓦房给后人,他们中至少还剩下上百两银子,若非明州城附近的土地被世家豪强把控,他们多少都要买个十亩地留给儿孙们,假如儿孙争气,再过几十年自家指不定真能成地主老爷。
唉,多无用,且把力气用在耕田种地上吧,虽大伙有粮食,却总不能坐吃山空。
织女镇土地本就紧缺,当初分田是按照每户男丁人数分配的,木槿自然没有田地。
而还差一个月才到养蚕的时节,木槿便专心搁家中带吉祥如意,顺带帮衬王李氏给王宝山并崇文崇武做饭食。
木槿与家里人想法差不离,只要接下来风调雨顺,总归能将日子过好。
她甚至有闲心教刚满三岁的双胞胎念书识字。
充满慌张与未知的逃荒之旅已经结束,双胞胎的语言水平慢慢进步到他们这个年纪孩子的正常水平,木槿倒不急于拔苗助长,只教他们认些简单的字符、教孩子读几句儿诗罢了。
在木槿心中,就算孩子没有考科举的资质,只要好生教导,孩子总归能在文盲率如此高的古代凭借读书认字帮自个儿谋生。
两边挨得近,每当屋里传来孩子清脆的读书声,王李氏除非有万分火急之事,否则从来不会进去打扰她们。
在王李氏眼里,读书识字是件格外神圣的事,不容得被打扰。
王李氏甚至会慈爱地看着吉祥:“往后就跟你爹一样,咱们好生读书将来做大官去!”
木槿不知道许天赐读书的目的,然而在知识尚未普及的时代,读书人被神圣化,如果家里头有个秀才举人那更了不得,旁人每每提起,必会带着艳羡此人将来总归能有个官做。
平静的生活到底没有持续多久,随着阴雨天气的增加,木槿家房顶出现好几处漏雨,无奈只好喊崇文过来帮忙。
外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崇文过来时身上穿的蓑衣已经沾染上不少水渍。
原先只有外屋漏雨,木槿将水桶放在下头倒勉强能挺住。
待下雨时间越来越长,竟连里屋也开始漏雨,她便不得不跟崇文求助了。
王家屋顶上同样有几处漏雨的地方,虽然没有木槿家这般严重,崇文到底一道修好了。
崇武在下头给兄长递东西,刚开始下雨时崇武开心极了,结果阴雨连绵数十日,崇武的心情委实不算好。
“咱们的房屋都漏雨了,织女镇还不晓得什么情形呢。”崇文在屋顶看着底下的木槿与崇武如此道。
是呐,东庄的砖瓦房甚至都会漏雨,织女镇除却里正和乔掌柜两户人家,其余皆为茅草屋,指定更为严重。
他们的猜测没错,织女镇早几日便因为房屋漏雨而闹得人仰马翻了。
南方多雨,人们在建造房屋时当然有考量此处,并非完全用茅草与泥土盖房。
考虑到多雨的气候,房屋的四壁由夯实的泥土构成、屋顶则由茅草和部分瓦砾建造而成,并且使用泥土作为粘合剂,上百代先人智慧的结晶不容觑,寻常下雨雪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即使偶尔漏雨,依旧可以勉强应付下来。
最最难熬的属于夏日下暴雨,南方本就多雨,下大雨的概率远远高于北方,人们的房顶屋檐倾斜角度更大,饶是如此,下大雨时房顶仍会漏雨。
幸运点的提前修补过屋顶,整间屋子只零星几处漏雨,用锅碗瓢盆在下头接着便是。
有的人家房顶甚至会出现不的窟窿,全家人身上皆被淋湿,蜷缩在漏雨少的角落里,心心念念期盼雨赶紧停了罢。
面对每年至少遭遇一回的劫难,善于忍耐苦难与不公的底层人似乎早已麻木,他们像个提线木偶般按部就班生活着,种地、收粮、吃饭、饿肚子以及死亡
今年的雨季似乎提前到来,连绵数十日的阴雨天将人们折磨得苦不堪言。
屋顶被反复修葺与遮挡,却仍有雨滴落下,落到屋子里、落到人们头上身上。
陈寡妇家便如此,陈寡妇巧能干,但却无法单靠她一个人修整房屋,每年的阴雨天都格外难熬。
起初几日,陈寡妇总想着再忍忍便能过去,然而后头雨越下越大,屋里头一股子潮气,等到这两日,屋顶上的窟窿反而越发大了。
无奈之下,陈寡妇吩咐麒麟看家,她去族里老五家求助。
老五两口子向来愿意帮衬她们孤儿寡母,陈寡妇同样是个有眼力见的,从来不仗着老五两口子的好心得寸进尺,反而尽自己所能给夫妻俩好处,多年下来,两边倒生出许多默契来。
老五媳妇开门见到陈寡妇,不用想就能知晓她为何而来。
她将陈寡妇迎进屋里,此时陈寡妇蓑衣上的雨滴沿着衣裳的纹路淌下,不一会儿地上就变得潮湿。
老五媳妇大致能猜到陈寡妇此行的目的,她为难地:“孩子他爹昨天上屋顶上修补,预备下来时雨下的越发大,竟不慎打了个出溜从上头落了下来。”
老五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幸好不曾伤到骨头,否则对于这个家庭来不亚于灭顶之灾,只是帮衬陈寡妇却是不能了。
作为寡妇,陈寡妇比寻常妇人更在意名声,她虽然担心老五的伤势,却碍于男女有别到底不方便进去瞧,只在外头安慰了老五媳妇几句便离开了。
陈寡妇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鞋子全然湿透,抬眼望去,家家户户紧闭大门,不由得生出许多茫然,她着实不知道该去向谁求助。
危难当头,按理麒麟的亲叔伯最应该照应母子俩,奈何几个人皆黑了心肝,不欺侮她们已经算好的,实在无法指望麒麟的叔伯帮忙。
定在原地许久,陈寡妇抱着最后的希望往织女镇东边走去,那正是东庄的方向。
自打车队在东庄安顿下来,陈寡妇同东庄众人关系一向不错,后头又兢兢业业教东庄妇人们谋生段,如今她有难求到头上,东庄的人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木槿开门就见到浑身湿透的陈寡妇。
陈寡妇穿着蓑衣,按理不该被淋成这般模样,木槿猜测她已经在外头淋了好久的雨才如此。
“嫂子,你快进来。”木槿好忙将陈寡妇请进家中。
陈寡妇怕将人家里给弄湿,迈进屋门仅两步就停下。
她心翼翼同木槿:“外头下了十来天的雨,我家屋顶上漏雨越发厉害,眼瞧着支撑不下去了,想来问问”
或许觉得难以开口,陈寡妇露出赧然的笑容,顿了顿才道:“想来问问你能不能跟你俩兄弟开个口,请他们来帮衬我们母子一把?”
陈寡妇同崇武倒过几句话,跟年长的崇文仅仅打过几回照面而已,着实没有交情,就盼着木槿在中间和帮忙。
木槿清楚陈寡妇的性子,若非到了实在无法支撑的程度,她定然不会前来求助,何况陈寡妇帮了她和车队里妇人们那么多忙,木槿无法坐视不理。
她赶忙应下:“嫂子你且等等,我去隔壁问问兄长。”
木槿赶忙打着油纸伞往隔壁走。
外头雨声不,住在隔壁的崇文没有听见陈寡妇敲木槿家的大门,他看着匆忙赶来的木槿关切道:“怎么如此着急?好歹等雨些再过来呐!”
木槿:“并非我有事,是麒麟他娘过来了,她家屋顶漏雨太厉害,单靠陈嫂子一个人委实难以支撑,这才过来请咱们帮忙,大哥,你看”
不等木槿完,崇文就先点了头:“先前人家帮衬你那么多,如今她家有难咱也不能袖旁观,我这就拿东西同你过去。”
旁边崇武听了,吵着要过去给兄长搭把。
已经长大成人的崇武俨然是兄长最好的帮,崇文没有拒绝,让崇武挑担子一道过去。
木槿瞥了眼,担子上尽是些用得上的修理工具。
临出门时,木槿还在嘱咐兄弟二人动作时心些,尤其搭梯子往房顶上爬的时候更要时刻注意脚底下。
崇武拍着胸口打包票:“姐姐你且放心罢,我们很快便家来了。”
木槿本就不是个爱唠叨的,只因方才陈寡妇同她陈氏宗族里的老五在梯子上跌下来,木槿才再三让崇文崇武注意安全。
“反正你记得心点就是,我在家里等你们。”
听木槿完,兄弟二人才离开。
同行的还有王李氏,王李氏嘴里许久没看见麒麟怪想念的,正好跟着过去瞧瞧,其实她跟陈寡妇彼此心里皆晓得为何过去,王李氏还不是怕陈寡妇将东庄两个外男带到家中招人嚼舌根。
木槿光顾着提醒两兄弟注意安全了,这回反倒没有王李氏想的周全。
崇文跟崇武去了两个多时辰,待天色擦黑方才回来。
崇文晓得木槿跟陈寡妇关系好,将事情一五一十给木槿听:“麒麟家房屋本就是十几年前盖的,倘若家中有个汉子倒好,时不时修补下能挺过雨雪天,然而他母子二人应当不乐意求他人办事,今日我过去看了,上头好几处瓦砾都碎掉,底下的稻草苇叶也被风给吹走,哪有不漏雨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崇文崇武二人才在陈寡妇家耽搁这样长的时间。
倘若如今没下雨是艳阳天,崇文指定会从头到脚把屋顶给修理一遍、重新和泥把苇叶瓦砾给铺设好,奈何外头下着雨,只能草草修补,把漏雨最严重的地方给填好,至于剩下的只能先等等。
王李氏带着两个儿子离去时,陈寡妇千恩万谢。
若放在一年前谁能想到这群打西边逃难而来的外乡人竟会如此真心实意待她们。
起初教木槿艺时虽有两个人投缘的缘故在,但陈寡妇同样想结桩善缘,结果在陈氏族人们指望不上的时候,义无反顾上门帮衬的竟是王家人,想到此处,陈寡妇的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麒麟拿笤帚把修整时落下的尘土清理干净,脸上再次露出属于十岁孩童的天真快乐。
他仰起头看向母亲:“娘,咱们不用淋雨啦!”
漏雨最严重的时候,麒麟和他娘晚上睡觉缩在没有漏雨的角落里,醒来时被子都冒着湿乎乎的潮气。。
陈寡妇看着二子快活的模样,脸上不由自主绽放出笑容。
她对儿子:“今日我多放些米糠,咱们吃个饱饭。”
她家有粮食不假,然而过惯苦日子的陈寡妇从不因为里有了足够的粮食而胡吃海塞,她实在是节俭惯了。
远的不提,单看近日连绵不绝的阴雨,就让陈寡妇生出无数担忧。
她生于斯长于斯,就算夏日多雨,却很少在春天连下十来天的雨。
纵使陈寡妇家没有土地,下雨不会影响她的收成,可她懂得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假如雨继续下,田里的收成势必减少,就算里有银子,照样无法买来足够她跟儿子吃用的粮食。
因此,被忧虑裹挟的陈寡妇过起日子来越发精打细算了。
今日好容易将漏雨的屋顶给修好,陈寡妇实在高兴,狠了心放纵一回吃个饱饭。
而木槿近几日的生活却不如以往便利。
盖因她家不像大多数人家般在外屋盘个土灶烧火做饭,当初木槿为了腾出足够的空间供妇人纺织加上不喜欢屋里乱糟糟,将厨房给设在偏房。
平时尚好,不至于给日常起居带来太大的影响,甚至因为把土灶挪出去而多出空间,几十个妇人在外屋纺织干活也不会太拥挤;等开始下雨,则麻烦很多,做饭要淋雨跑两步道去厨房,而打伞的话刚把油纸伞撑开就到了厨房,实在麻烦。
幸好她还有空间在,要么吃空间里早已做好的熟食、要么一次性在厨房里做好几顿的饭食,借助外挂勉强过得轻松些。
而且因下雨的关系,每天活动空间被迫缩成几间屋子,就算一个人照顾双胞胎不容易,但运动量大幅度减少,木槿竟感觉自己胖了些,至少骨头没有那么硌人了。
这几年木槿总盼着自己的体重赶紧到达九十斤,来倒好笑,从前减肥运动才勉强减到九十多斤,穿越之后努力增肥都难以到达,终究还是身子亏损太厉害。
不光自己,王宝山和王李氏见情形不好,第一反应也是节衣缩食应对灾难,王李氏体重尚且不足八十斤,与木槿刚穿越时遇见的圆润妇人形象相差甚远。
后来在木槿的劝下,王宝山跟王李氏终于收敛了些。
木槿其实怪苦恼的,她空间里明明有几万斤粮食,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拿出来,最后竟只好眼睁睁看着家人焦虑。
实话,她最近的心情跟过山车差不离。
本来以为否极泰来,所有的天灾都在今年彻底过去,大伙即将迎来新生活,结果等啊等,竟等来一场似乎没有尽头的阴雨。
即使不愿相信,木槿心里却清楚,如果糟糕的天气延续下去,今年情形不准要比从前更为糟糕,从前人们尚且能依靠家中存粮勉强支撑,如今哪有什么存粮,绝大多数人只能等死。
如意眼巴巴看着木槿,拍着肉乎乎的:“娘,吃饭饭!”
她话已经极为流利,全然想不到一年前只能零星几个词汇。
木槿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她看着白胖健康的双胞胎,心中阴霾顿时消去大半。
她已经很努力活下去、很努力带着周围人活下去,等真到山穷水尽之际,她就将空间里的粮食拿出来,倘若这样还没办法撑过灾年,那大家干脆一道饿死算了,反正人们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只为活下去,老天爷不给活路又有什么办法呢?
反正最后逃脱不了悲惨的结局,还是当下快活要紧!
木槿穿越之后才彻底明白何为人命如草芥,底层人的命运由官府掌握、由变幻莫测的大自然掌握,反正从不会由自己控制。
木槿将杂乱的思绪甩开,专心从空间里拿出骨头汤喂给孩子。
这些骨头汤还是去年放进空间的,后头零星用去半桶,如今仍然剩下不少,考虑到如意吉祥正在幼童长身体的最重要阶段、周围婴幼儿夭折率又如此之高,几乎所有骨头汤都用在了双胞胎身上,不求旁的,木槿只盼吉祥如意可以顺利长大成人。
待每人喝上半碗,木槿又给他们喂了半块面包,等双胞胎彻底吃饱,她才有功夫将精力放到自己身上。
想到近些日子一直是萝卜干配馒头,嘴里压根没味道,木槿干脆拿出空间里真空包装的鸡腿。
她尝了尝,真香!
在现代人眼中简陋的房屋为母子三人遮风挡雨,同样将痛苦与烦恼遮挡在屋外,至少这段时间屋子里不时传来朗朗书声,即将到来的悲伤被掩盖得一干二净。
每个人每天都在祈祷赶紧结束连绵的阴雨天吧,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勉强取得一线生。
人们的祷告终于应验,不过是十几天以后。
那时候,有些地势低洼的地方被泡在水里,无论男女老少皆以泪洗面,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悲伤。
东庄地势比织女镇略高,房屋和院落不曾被淹没,但照样有积水。
不光院落里头如此,在外头的地面踩过,积水往往能到腿,地势低洼的地方甚至要到大腿的位置。
庄稼早已播种,原来生旺盛的庄稼苗在下雨的后半个月便肉眼可见地枯萎,最后彻底变黄,个别的甚至漂浮在田地的积水中。
雨停的当天,周围人就扛着锄头紧赶慢赶去田里,幻想着可以挽回损失。
王宝山带崇文崇武出门的时候,就看见不管东庄还是织女镇的乡民皆满脸阴霾。
东庄的人家多少能留下些许余粮,织女镇却不晓得还能撑几个月,陈氏族里好几个壮汉竟在田边捶地大哭。
向来稳重的崇文也红了眼眶,他不知道灾荒什么时候才能到头、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时。
“老天爷,你咋不能给我们庄稼人一条活路呐!”
“龙王爷爷,你快显显灵将雨收回去罢,我家还有四个儿等着吃饭呢。”
周遭充斥着人们的祈求声,木槿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所谓的天神,如果有,那t为什么不顾人们的死活降下那么多灾厄。
乡民们哭嚎的声音很大、又似乎很,到没有人注意。
至少乔掌柜没有注意。
乔掌柜有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眼光,当年灾荒刚冒出个头,他赶紧趁外头粮价低买了好大一批粮食,纵使后头被织女镇的乡民们以各种由头低价买去大半,地窖里照样剩下不少。
精明能干的乔掌柜从来不会将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竹筐里。
同样,乔掌柜家的地窖与寻常人家也有极大的差异。
普通百姓家中的地窖入口很容易被找到、地窖极为狭,而乔掌柜家中的地窖足有一间屋子那般大,里面铺设石砖且浇灌足量的糯米汁,能够有效防止粮食遭到老鼠的破坏。
之所以与其余人家建造的地窖存在天壤之别,是因为乔掌柜在外头行商见识多了,听闻有的大掌柜为藏匿银钱会专门建造隐秘的地窖,乔掌柜自打第一回听便上了心,借着修葺屋舍的会也在自家建了个地窖。
或许担心左邻右舍知晓他的秘密,乔掌柜没有像周围人般请乡民族人们前来帮忙干活,而是专门从明州城请来匠人建造,勉强起到遮人耳目的目的。
照外头的情形看,今年指不定又要颗粒无收,瞧,这不就是个极佳的发财会嘛!
光想能靠倒卖粮食大赚一笔,乔掌柜心下满是激动。
然而单靠他一个人不成,在八成人口姓陈的织女镇,他一个户人家所受的限制太多,必须找个帮。
乔掌柜将目光转移到织女镇的里正身上。
里正本身就是陈家人,在陈氏宗族里头极具威望,倘若里正肯帮忙,此事必定能成。
办就办,乔掌柜借助夜色遮掩提着两坛酒便往里正家中去了。
待乔掌柜明来意,里正脸上不可遏制地出现怒意,他将中杯子狠狠砸到地上。
此举不免惊动家里人,见长子从里屋探出头来,里正摆示意他赶紧进去。
开口话时,里正气还没消:“乔三汉,你是不是想找死!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全是跟我一个祖宗的族人呐,你怎能怎能出这般损阴德的主意,若我当真做了,往后如何去地底下见列祖列宗?”
乔掌柜想来已经有了对策,即使里正这般愤怒,他照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里正,您且听我把话完。”
里正大力拍桌:“我同你没什么好的,念在从前的交情上,我当你今日不曾来过,只你莫要再打那起子损阴德的主意。”
乔掌柜笑笑,道:“我自然晓得你最是铁面无私,不过老兄你听我细一番。”
“你我二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我最清楚你为织女镇花费多少力气,然而他们可曾记住你的好了?坏处皆让你背着,有了好处却没人想到你,你瞧瞧这些年竟吃了这样多的亏。族里没人念着你的好,如今尚且顾念老兄你往日的威严不敢多,待你人没了,还不是将怒气发在你儿孙身上?”
乔掌柜对里正性子摸得极为清楚,打蛇打七寸,他最清楚里正的软肋在哪里。
里正会认几个字,在庄稼人里头极为难得,加上他性子持重在陈氏族里有着格外高的声望,这才被推上里正的位子。
但他儿子不同,里正两个儿子皆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连自个儿名字都不会写,待里正没了,他家再不会有如今的风光。
而且里正家在织女镇只能算富,如果要对比,可以参照王李氏的娘家兄弟,里正随着年纪的增长迫切想给儿子多攒些家业。
里正没有理会乔掌柜,原本怒气冲冲的表情却出乎意料消失了,没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乔掌柜迎来送往做了许多年生意,最会察言观色,他知道里正已经对自己的提议动心。
乔掌柜接着道:“咱们累死累死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底下的儿孙!远的不,单看咱们镇上的麒麟,他爹不争气,压根不曾给他留下多少家业,纵使麒麟他娘比寻常妇人巧,别有余钱给麒麟买地娶媳妇,连填饱肚子都格外艰难,你乐意看着底下的儿孙也如此?”
麒麟跟着寡母整日吃不饱穿不暖,这可是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事,里正当然清楚麒麟家的窘境。
乔掌柜是个口才极好的客,见里正越发心动,他继续诱惑:“老兄你放心,粮食我会想法子弄来,你只消按我的做,到时候织女镇几千亩土地就是你我的,你的儿孙只要安心做个地主老爷享福就成!”
里正家统共有二十亩地,按照乔掌柜的法,等到织女镇众人没有口粮走投无路之际,他们直接提出用土地换粮食的法子,等将土地拿到,他们再对半分即可。
里正照旧难以下定决心:“那我如何跟官差交代?”
里正将织女镇牢牢把握在中不假,可地契的过户还要官府插,几千亩土地的变更着实太过引人注目,里正担心官府会深究。
乔掌柜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嗐,他们自愿用田地同我换粮食,官府又如何去管?何况老兄你劳心劳力做了几十年的里正,总归认识几个官爷,到时候使几个银子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
乔掌柜这桩“生意”不光考量里正的胆子,更在考量他的良心。
里正一时半会儿难以下决定,只跟乔掌柜让再他想想。
乔掌柜带着胸有成竹的表情:“老兄,你仔细想想便是,要知晓,这可是干系到子孙万代的大事”
罢,他便离开了里正家。
而织女镇的乡民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为待宰的羔羊,他们在田地里挖沟放水,似乎将地里所有的水放尽便可以让枯萎的庄稼重新恢复活力。
有条大河流经织女镇,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和尽头在何处,人们认为大河有着无尽的威力,每年都会向大河里的龙王敬献贡品。
而田里大量的积水同样被排到河流中去,短短几日功夫,大河的水位不断攀升,眼瞧着竟要跟河岸齐平。
东庄众人皆打西边长大,并没有多少应对洪涝的经验,织女镇历年多雨,他们似乎已经抢先一步预知即将来临的危险。
“河神发威,马上就要来惩罚咱们了”
“龙王爷跟河神打架,打到我们跟前来了!”
不知从谁嘴里传来这些谣言,人人带着无尽的恐慌。
陈寡妇过来就是为告知木槿这些事:“我看镇里很多人家开始砍树和竹子做船,你们最好也预备些,别等真来了洪水来不及布置。”
有粮媳妇就是个消息灵通的,昨日就跟木槿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只是有粮媳妇生长在西边,压根没见识过发大水的情形,起时就跟分享个新鲜事差不离,远远没有陈寡妇那般震撼。
“嫂子,你觉得咱们这当真要发洪水吗?”
“大伙都如此,我瞧着**不离十,河神爷爷发怒啦!”
陈寡妇的时候,就发过一回洪水,当时村子里被淹死十几个人,陈寡妇记得格外清楚。
陈寡妇离开后,木槿带崇文崇武走了趟河堰,河里头的水只差半米就要蔓延到岸上,比她三天前看见的水位高了近两米。
三人回去时满脸心事,连家都不曾回,直接去王宝兴家了此事。
木槿没有经历过洪涝,但她真切地感受了大河水位的变化,心里隐隐觉得危险就要来了。
王宝兴身子不好,他家外头的事大多由崇远来干,王宝兴只晓得今年雨下的太大恐怕又会颗粒无收,并未亲眼见识大河水位的变化。
听见木槿几人的话,王宝兴拄着拐杖就要往外头走。
他信奉眼见为实,无论如何总要亲眼看看才知道具体情形。
靠近大河以后,王宝兴沉默许久。
与木槿崇文等年轻人不同,王宝兴爷爷那辈曾遭遇过洪灾,他时候多少听家中老人起过。
微风吹起王宝兴近乎全白的头发,他的背不堪重负已经被巨大的压力给压弯。
离开时,王宝兴似乎已经失去所有的力气:“造孽啊”
回到东庄,王宝兴没有多耽搁,让崇文崇远几个人赶紧把族人们喊过来,总归要让他们知道情形如何。
只是木槿注意到,王宝兴话时有气无力,整个人的精神仿佛已经被耗光。
王宝兴在东庄有着至高威望,听闻族长让自个儿过去,人们纷纷放下里的活计,老老实实往族长家走去,即使最爱找茬挑刺的疙瘩也不例外。
“今日我找你们来,是想大河恐怕要发洪水,大伙务必做好准备,别到时候被大水给冲了。”
王宝兴话音刚落,底下便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并非众人不尊重族长,着实是他的话太过震撼。
在短暂的喧闹过去后,不知怎的,人群中仿佛死一般寂静。
正因如此,王宝根明明不大的声音被放大无数倍:“族长,你预备咱们如何做?”
王宝兴看了眼木槿的位置。
木槿提前将陈寡妇透漏的消息给他听了,如今东庄只能学织女镇造船求生路。
“那粮食呢?”
王宝兴嘶哑着声音:“能带走多少是多少,保命要紧。”
罢,王宝兴便自顾自拄着拐杖往屋里去了,留下族人们面面相觑。
见人们依旧不离开,木槿高声道:“咱们快去准备吧,大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如今一刻钟都耽搁不起啦!”
木槿的话点醒了族人们,人们纷纷离去。
男人们带上斧头砍竹子,女人则忙着收拾家中的值钱物件。
众人结伴前往竹林,木槿向崇文和崇远拜托:“还得辛苦兄长带其余族人将细娘并东庄几户女人家的竹子一块砍了。”
在古代,女人因为体质原因受限制太多太多,方才有福和同住的寡妇满脸绝望,好像接下来只有死亡在等待她们。
细娘与几个同伴脸上露出和有福一般无二的表情,当初在东庄安顿还随木槿养蚕织布赚了银钱后,细娘对未来有着前所未有的自信。
纵使女人比男人力气,在田地里干活处处受限制,可女人做精细活却比男人好许多,赚的银钱数目也与男人种地不相上下甚至比他们还多。
等洪灾快要到来,女人却再次吃了力气的亏。
此时,无论细娘亦或有福皆满眼希冀看着崇文崇远。
崇远率先答应:“你放心,大伙一起吃苦逃荒而来,东庄定然不会丢下任何一个人。”
崇远性子豪迈且冲动,但他此刻给了人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就在老弱妇孺们的目送中,青壮年们踏上了前往竹林的道路。
他们步子迈得极大,因为众人心中清楚,如果动作不够快,等待他们和家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不算锋利的斧头狠狠砍到竹子上,每放倒一棵竹子就意味着距离死亡又远了一步。
随着时间的推移,汗水不断落下,从额头上、从瘦弱的脊背上,他们顾不上擦拭,只要没有挡住视线、不曾阻碍动作便不打紧,家里人还在心心念念盼着自己回去。
终于,不到两个时辰,青壮年们就砍完需要的所有竹子,他们扛着竹子满怀斗志踏上回家的路。
远处是家人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