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魔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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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仑的谢云敛仙尊要与道侣和离!

    仙尊渡劫失败不出半天,这消息就插了翅膀似的传遍修真界,柳疏这边半只脚迈进昆仑地界,就觉得看谁都长着一副薄情寡义的和离脸。

    午时,传教院三声钟鸣,仙鹤跃过虹桥,巡山弟子苍青色的外衫撞破彩云,划出一条淡色轨迹,落了下来。

    为首那人目光在柳疏腰间令牌上一扫,只当是个没见过的师弟,颇友善地点了点头。

    一身弟子服的柳疏轻车熟路地回了一礼。

    堂堂仙门第一宗昆仑,外有护山大阵,内有渡劫大能,他,大魔柳疏,能自由往来其间,全靠他们家君上“以身饲仙”。

    如今还惨遭和离!

    天理难容!

    柳疏目送巡山弟子离开,思路已经急转到带领精锐魔众,大军踏破昆仑,忽有一道清澈声音在耳边炸响:“柳疏,滚过来。”

    世人常以“凤鸣”喻佳音,确有几分道理。

    可惜,是个惹不起的凶凤。

    柳疏皮子一紧,朝半空虚虚一礼,几息间融入暗影中,不见了踪影。

    和外人心目中的仙尊居所,修仙圣地不一样,天渺峰堪称奢靡。亭台楼阁,金堆玉砌,南海鲛绡堆叠其间、北境琉璃铺了满地……听每位初次造访的客人都会表示惊疑。

    柳疏倒是不意外,凤凰窝嘛,都是这么个德行,就是没想到谢云敛瞧着清风朗月似的神仙人物,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之后竟然这么没有原则。

    ……而且有钱。

    柳疏咋舌。

    感觉他们魔宫输了。

    大概这就是薄情郎惯用的花活。

    心中想了一堆,脚下却是一点没敢耽搁。

    他们家君上这些天心情糟糕,多年老下属的警觉告诉他,这个时候万万不能惹这能喷火的炸毛凤凰。

    循着指引灵气穿过重重禁制,拐进一处深藏其间的院,一抬眼,入目便是一颗千岁梧桐,枝繁叶茂,碧色的树冠铺展开,浓郁的灵气不要钱似的往出洒。

    最引人注目的却并非那珍惜的神木,而是树下摇椅上阖目的青年。

    一袭玄色锦衣绣着繁复的纹路,青年一手搭在腰间,另一只手枕在脑后,鸦羽般的长发顺着手臂的弧度垂落下来,穿过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

    此时微微偏过头来,狭长的凤眼睁开,许是没有外人,异于人族的暗金色瞳色不加掩藏,有风吹动梧桐碧叶,发出簌簌声响,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洒落几分,洒在青年睫上,浅浅跌入眸中。

    春色迷人眼,不及眉目三分潋滟。

    哪怕看得多了,柳疏仍觉呼吸一滞,忙低下头去,行礼道:“君上。”

    “起来吧。”栖寒枝神色有几分懒倦,从摇椅中坐起来,想顺手将散落的长发扎起来,动作却有几分生涩,最后只松松散散的随便系了一下:“东西呢?”

    柳疏从袖里乾坤往外掏东西,没一会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山。

    放下最后一件天品清心丹,柳大管家心疼的咧了咧嘴,忍不住劝道:“君上,咱魔域穷乡僻壤的,哪有人家昆仑家底厚实,仙尊什么身份,入了心魔劫那不得是倾全宗之力供着……”哪用得着咱魔域往外掏家底呢!

    栖寒枝嫌他聒噪:“闭嘴。”

    柳疏闭嘴,做作的给自己了个禁言咒。

    山似的天材地宝在手上消失,栖寒枝抬眸看向杵着装石头的手下:“你还有事?”

    翻译过来就是“还不快滚?”

    柳疏心领神会,但他是背负了魔域一众兄弟赋予的重大使命过来的,还不想滚。随手抹了禁言咒,笑嘻嘻道:“君上,仙尊不日就要飞升,您看,您什么时候回魔域主持大局?”

    栖寒枝沉默。

    好好一个魔,偏偏长了张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壶嘴还兀自开着:“这一百多年外界传言魔君陨落,近日极渊又有异动,您若再不归位,魔域恐生乱局。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栖寒枝抬了抬眼皮,示意他有话快。

    “君上以‘戚焰’的身份潜在昆仑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这次仙尊一句‘和离’传出来,坊间又是诸多流言,先是你水性杨花和仙尊的侄子有一腿,又仙尊不过看上你的脸,心中另有所爱……他们不过是觉得‘外门弟子戚焰’配不上仙尊罢了。”

    柳疏顿了顿,见栖寒枝没有动手的意思,这才接着道:“流言碍不着什么,但君上,这次仙尊飞升失败了,还有下次,‘金丹修士戚焰’不能一直陪着仙尊。”

    柳疏一番话私心大过天,来去全是劝魔君归位。

    但也不乏那么几分道理。

    当初他以戚焰的身份和谢云敛在一起时没想过什么长久。

    不知不觉过了百年。

    到了今日竟不知如何开口。

    百年安逸积压下来的隐患捎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谢云敛一拥而上,栖寒枝烦得要命,瞧着柳疏那张脸都觉得吵闹:“你先回去吧,极渊之事本君过几日处理,至于旁的……再撑半年。”

    柳疏神色惊喜,刚要吹一波“君上英明”,他们英明的君上就不紧不慢的给他了一重禁言咒,慢悠悠续道:“撑不住就都给我滚进极渊回炉重造。”

    柳疏:“……”

    不再看柳疏哀怨的神色,栖寒枝摆摆手示意他快滚。

    柳疏指指自己的嘴,君上下的禁言咒要是不解,之后几天他都不了话,这对于一个话痨实在是过于残忍,他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

    没等柳疏求情,碧色的梧桐叶簌簌抖动起来,鲜明的灵气波动从山背传来。

    栖寒枝神色一变,带些自己都没发觉的惊喜,只一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谢云敛出关了。

    被留在原地口不能言的柳疏:“……”

    他时常怀疑昆仑的人是不是眼瞎,就他家君上这毫不遮掩的状态,抬抬腿就是个缩地成寸,到底是怎么装了百年金丹修士?

    另一头,栖寒枝须臾便到了山背那间静室。

    这里该是许久没用过了,他印象里只在初至天渺峰时来过两次。

    栖寒枝性子惫懒,条件允许的话他可以窝在自己的凤凰窝里几年不挪地方,当年他搬来不久,山顶起了许多新建筑,其中包括一间新的静室,更舒适也更符合他审美,就连带着谢云敛也少来此处。

    修长有力的手指触到结界,淡金光芒一闪而没,似融化了一层无形的膜。

    静室一眼望到头,仙尊阖目端坐在蒲团上,身上还是渡劫那日的衣服,大概只随手用了个涤尘术,苍青外袍一角被天雷劈出的焦黑还在,那几点刺眼的血迹倒是不见了踪影。

    端坐的人睁开了眼。

    与栖寒枝那几乎带了攻击性的精致外貌不同,谢云敛是不偏不倚的俊朗,眼尾不垂不扬,眸光通达明澈,是大魔头最喜欢的那种正道修者,一弧冷月清辉、不可攀折。

    只右眼角紧贴睫毛的尾端,有一颗极极的痣,延出一点缱绻的颜色,那是两人呼吸交缠时栖寒枝偶然发现的惊喜。

    栖寒枝大步上前,半跪在石床边缘,心地揽住谢云敛的腰,头埋进他颈窝,鼻尖触到有力的波动,这才徐徐松了口气。

    “吓人。”那平平的音调里就莫名带上了点亲昵。

    谢云敛沉默片刻,缓缓道:“抱歉。”

    仙尊往常不是这样的。

    世人眼中冷冰冰的人在道侣面前,一贯是温和、甚至是温柔的。换做往常,谢云敛会笑着唤一声“阿戚”,然后握住他的手,自然的将人放到腿上去——一本正经的仙尊对此意外热衷。

    栖寒枝缓缓从熟悉的颈窝里抬起了头,看着神色平静的人。

    魔君颇有自知之明,在感情上总是少些敏锐的触角,他有些惊讶于自己难得的敏锐。

    不,或许只是因为早有所料。

    他又想起三个月前,谢云敛渡劫那日。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他却莫名感到几分不安。

    修为越高,预感越准,栖寒枝掐算了一会,奈何实在不精通,没个头绪,正巧昆仑宗主归云寄找他喝茶,他便去了。

    茶喝到一半,天地色变,九九天雷穿过护山大阵直直落下,方向正是天渺峰。

    栖寒枝手中的寒玉茶杯化作齑粉,转瞬不见了踪影。

    归云寄落后他一步赶到,天劫结界已经将半座山头笼罩住,雷霆接连朝着结界正中那道身影劈下。

    时至今日,栖寒枝一闭上眼睛,眼前还是那狰狞的黑色劫云盘旋不去。

    那时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劫雷匆匆而落,一道接着一道,栖寒枝站在结界外,屏息数着。

    他自是相信谢云敛实力,只是难以自抑。

    当年魔君孤身杀入魔域,独战群魔之时,也未像这般紧张。

    直到最后一道雷落下,象征心魔劫的光芒将结界中央那人包裹。

    天劫最为险恶之处,就在这最后一道劫雷。

    许是功德雷劫,毫发无损;许是诛灭之劫,十死无生;便是寻常雷劫,一般渡劫修士也极难扛过。

    而又有些独特劫数,如心魔之劫。

    心魔劫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算得上轻松,再加上那劫雷中的功德金光,谢云敛飞升已是十□□稳了。

    所有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包括栖寒枝。

    先前紧绷到死寂的氛围徐徐撬开一个口,匆匆赶来的长老弟子都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了一半,良久的静默等待中,结界中央的光芒暗下去,盘膝而坐的仙尊一口血吐了出来。

    劫云消散,却没有飞升的金光。

    那一霎昆仑山脉静的吓人。

    谁都没想到,仙尊谢云敛,失败了。

    败在最不可能的心魔劫上。

    栖寒枝却管不了那么多,结界一破就直直冲了进去,正一把揽过几欲栽倒的谢云敛。

    浊气入体,气息纷乱,经脉逆行。

    谢云敛睁开眼,四目相对,沉黑的双眼中是不知名的情绪。

    血迹挂在他紧抿的唇边,有几滴不慎溅到外衫,仙尊向来生人勿进的气势像是被这鲜红的颜色戳了个洞,从那洞里渗出些与往日相反的东西。

    压抑的,几欲破土而出。

    栖寒枝没注意,他那时完全忘了自己伪装的金丹修士身份,抬手便想给谢云敛梳理内息。

    “戚焰。”谢云敛却正巧握住了他抬起的手,叫他这个身份的名字。

    栖寒枝理智稍稍回笼,倏然意识到谢云敛今日似乎与往日无异,又好像有什么不大一样,他看不出来。

    “我们和离吧。”谢云敛。

    那声音淡淡,比昆仑的山风还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