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莫待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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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渺峰

    轻薄的帷幔被风吹开一角, 划过昏睡之人掌心。

    栖寒枝被一阵痒意惊扰,指尖颤了颤,睁开了眼, 意识甫一恢复, 鼻端先嗅到一阵清浅花香, 他下意识偏头望过去, 床头矮几上, 细口瓷瓶内缀满浅粉的花枝开得热闹。

    本君莫不是睡了几个月?

    栖寒枝有点愣神,大楚王都刚过隆冬, 春日虽近, 却远不及桃花花期。他想碰一碰那株花, 刚一抬手便被一阵叮当脆响惊醒了残余的倦意。

    暗金色的凤目徐徐下移,落在腕上, 看着腕上冷黑的锁链, 魔君陷入沉思。

    本君这力拔山兮的腕子居然还挺白。

    锁链为极渊冷铁所制, 极渊冷铁,顾名思义是产自极渊的天材地宝, 积年累月为极渊浊气侵蚀而不腐,生出了吸收浊气、压制清气的神奇作用, 是捆绑禁锢方面的行家,除了举世罕见之外没什么缺点。

    链子另一头连着床柱, 栖寒枝手一动, 锁链延长了一截,乌突突的黑光闪过, 几乎与冷铁本身的颜色融为一体,是一层任意变换长短的符文,照着符文中蕴含的强大灵力来看, 大概能绕着大楚王都走上两圈。

    栖寒枝悟了,束缚意义不大,侮辱性极强,只要他不要面子,就可以满世界溜达。

    魔君能不要面子吗?

    必定不能。

    倒像个风筝。

    栖寒枝忍不住笑了一声,放下手,垂下袖子遮住腕上的冷铁,赤足走到窗边。窗外远山黛翠,巍峨仙宫矗立云端,天际不时划过几道黑影,有御空的修者亦有乘着仙鹤的弟子,苍青衣摆撞破彩云虹桥,是他百余年见过无数次的景色。

    谢云敛将他带回了天渺峰。

    栖寒枝靠进窗边软塌里,自然的将手探进一旁矮柜里,摸到纸张的触感,拿出来一看,果然是此前看到一半的话本,随手插进去充当书签的细软羽也还在原处,不过被压得久了,有点平。

    其实不用看窗外景色他就知道这是哪里,他和谢云敛睡了一百来年的地方,怎么会不熟悉?熟悉到便是手腕被拴着,修为被锁着,也升不起警惕来。

    随手又把那话本塞回去,栖寒枝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日他一气劈了天渺峰后,谢云敛是怎么把这一切复原的。

    那日听谢云敛完那句“我带你回家”,他便失去了意识,朦胧间只感觉到有温软的触感落在眉心,栖寒枝抬手碰了碰,腕上锁链一阵轻响。

    谢云敛确实从不骗他。

    心魔并未发作,不过是与他彻底融合了,又何谈发作。

    这人最近类似的把戏似乎用了不少,就如他确实有个白月光,不过白月光名唤栖寒枝一般。

    栖寒枝有一点生气,但那气还没起,便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心疼淹了下去。

    从昏迷中醒来后,四百年前的往事服服帖帖的归拢回记忆,周遭亦无浊气影响情绪,魔君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轻易便想通许多,比如云隐便是谢云敛的分神,当年兖州之乱后舍弃肉身化为元婴度化枉死之人,而谢云敛本人甚至并不知晓此事。

    云隐既为谢云敛分神,便与寻常凡人不同,当年被邪修控制成为傀儡,想必也保留着自己的意识,才能死死护住栖寒枝。

    谢云敛心魔自兖州而始,寻常除恶之事不会令仙尊自罪己身,若他所料不错,便是因为当年仙尊将云隐一剑穿心,发现“傀儡”还有意识。

    在临枫境时,容央假扮的归云寄曾,谢云敛自兖州后便有异样,苦心钻研丝戏破解之法——这自然是容央胡诌的,但大概正中真相。

    谢云敛钻研丝戏,因为他想知道,那些死于他手下的傀儡是否本有一线生机。

    心魔便由此生。

    但还是不对。

    栖寒枝皱起眉,谢云敛的心魔还和他有关。

    当日兖州满城傀儡,云隐带他东躲西藏,避过邪修无数耳目,最终却被前来诛邪的谢云敛发现。

    栖寒枝清楚,谢云敛见到了他。

    思及此,栖寒枝思绪一顿,他恢复的记忆只到这里,缺了什么。

    还有心核,为何他的心核能感应道谢云敛的元婴?难道他当年哀思太过,无意识间掳走了云隐的魂魄?

    似乎……不无可能。

    如此来,论起强取豪夺,本君还是谢云敛的祖宗。

    而今当务之急,一是要完全摸清这闷葫芦的心魔是什么,二是被吸收进心核的那尊元婴,还有或许同样被掳走的神魂,得想法子还回去。

    道心道体不全,谢云敛飞升失败的根源竟全在他身上。

    抬手按在胸口,掌心下心核平稳的波动着,锁链被这样一扯又是一阵响动。

    栖寒枝感到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谢云敛跑哪里去了,千万别是将他强抢回来却不敢见吧,还得让他在这铁锁上再绘一道静音的符文,实在吵得人头疼。

    思绪至此,始终被强压的酸涩又冒了出来,栖寒枝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晴好,枝头尚存两分薄雪,也不知所谓“天渺峰的花开了”是指得哪一株,床头那枝桃花又是谢云敛从哪里折下来的。

    年少时枉死的恋人与百年相伴的道侣是一个人,如今活得好好的,不过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这实在是件该让人欣喜欲狂的事。

    栖寒枝压了压眼角,碾去指间湿意。

    *

    这边栖寒枝整理着思路,昆仑正殿仙宗各家正借着风月阁搭建的传讯频道远程商议对策。

    谢云敛端坐在宗主不远处,目光微垂,落在案角。

    阿栖醒了,锁链被扯动了些距离,不过大概没有离开房间。

    仙尊心思飘回了天渺峰,暗暗计算着其与主峰之间的距离,若是将神识放出那么远,师兄想必会有所察觉,还需忍耐片刻。

    “邪主藉由谢胤之躯复生,只留下这么一点信息便消失无踪,叶安入凡间界与狼入羊群何异?”一人忧心忡忡道。

    “我看此事还需仙尊出力,那谢胤与仙尊有血脉亲缘,叶安既然借他之体,若仙尊施展血脉追寻之法,定能有所收获。”

    谢云敛抬眸:“我与谢胤,血缘已断。”

    他后来去万民塔废墟中看过,那里坍塌大半,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也无从得知阿栖在其中经历了什么,谢云敛遍寻后,只在粉碎的墙壁中窥见些阵纹,他虽不擅布阵,但眼力还算不错,自然认出那是谢胤以斩断血脉为代价,以秘法所刻的杀阵,若是他入阵,只怕死生难料。

    “倒也难怪,叶安敢以谢胤之体复生自是做了完全准备。”先前话那人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只是这个邪魔不知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如今魔君遭他暗害,也是下落不明,还不知要如何与魔域大管家交代。”

    那人不过感慨一句,却不想向来寡言的仙尊接道:“不必交代。”

    “这……”

    众人俱是讶异,片刻后有几个神色一变,似乎想到某种传闻,看向仙尊的眼光变得微妙起来。

    “咳。”归云寄轻咳一声,顶着仙宗众人各式目光,转移话题:“师弟得也有理,魔君修为深厚,此番失踪或许是另有算,为今之计,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那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谢云敛也不清楚,他将阿栖困住后,万民塔的方向又传来异响,而那时王都周边的宗门已闻讯赶来,谢胤不见踪影,只留下些挑衅的痕迹,表明邪主叶安已复生。

    这会很快便散了,时间太短,叶安还没做出什么恶事,仙宗根本找不到人,而另一件主题“魔君失踪”又被谢云敛一句“不必交代”带了过去。

    传讯石暗下去,谢云敛起身便要离去,归云寄叫住他:“师弟。”

    谢云敛回头。

    归云寄面上不见异色,问道:“你可知魔君去向?”

    “不知。”谢云敛对师兄扯谎时没一点心理负担。

    归云寄点点头,像是信了,又问:“你可知方才言及魔君之人是谁?”

    谢云敛坦诚道:“不知。”

    “那是天极宗主,”归云寄对谢云敛的回答毫不意外,只告诉他:“当年通天谷一战,魔君将他从叶安手下救回来,有大恩。”

    谢云敛一顿,淡淡道:“知道了。”

    昆仑不禁御空之术,谢云敛自主峰出来直接飞回自己的天渺峰。

    当日栖寒枝那一劈,天渺峰裂成两半,谢云敛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整座峰头都是给阿栖建的,那他喜欢劈也就劈了,不过是需要再费心布置一番。但昆仑其他人并不体谅仙尊,一众长老甚至请了归云寄作客,只求仙尊大发慈悲,让他们把山峰复原,别让这好好的灵山秀水昆仑门面被糟蹋。

    在归云寄完“寓意不好”后,谢云敛才勉强同意了修复,不过坚持留了些痕迹。

    那劈山的光刃落下之处,如今引来河流支脉,平缓处成河流,险峻处成飞瀑,谢云敛越过那条河,心想倒是可以弄些鱼苗,再建一水榭,供阿栖闲时休憩。

    几个转念间,人已到了门前。

    仙尊站定,先前急切的心情霎时无踪,一手搭在门上,竟有几分迟疑。

    “站着做什么?是需要我迎接吗?”栖寒枝一手撑着窗框,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僵在原地的谢云敛,忍不住笑出声:“好教仙尊知道,如今我虽无修为,一双眼睛却还是顶用的。”

    谢云敛半个字没,沉默的推开门,走了进来。

    栖寒枝嘴上着迎接,人却团在榻上没半分挪动的意思。

    谢云敛走过来,抬步间跨过拖在地上的黑色铁链,恍若不见,自然道:“伤势可好些?”

    “不大好。”栖寒枝坐直了些,他不知谢云敛对分神之事知道多少,试探道:“镇国塔下埋着云隐——”

    话没完,谢云敛便倾身过来,微凉的吻落在他唇上,并不深入,然而两人自和离之日起最多的接触也就是躺躺大腿,还是栖寒枝有意为之,谢云敛此举实在超出他想象,一时凤眸睁大,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方才什么?”谢云敛直起身,平静的问。

    “……”栖寒枝抿了抿唇,心还是别试探了,谢云敛四百多岁的人了,心思又比他细那么多,他若是言辞委婉不得反增误会,直吧:“我云——”

    谢云敛的吻又落了下来,较前次更过分些,轻轻咬了一口。

    栖寒枝:“……”

    这是和谁学的无赖招数?

    谢云敛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起身之前又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阿栖看的话本中颇有精妙之处,令我受益匪浅。”

    栖寒枝:“谢云——”

    话没完,无赖又凑了上来,这次倒是没咬他,不过轻轻舔了舔先前咬痕。

    魔君自诩是个无赖,今日竟觉败下阵来。

    这人叫什么谢云敛,不如直接叫谢不要脸,话本上那么多好的不学,学起这些比谁都快。

    再亲下去那舌头是不是就该伸进来了?

    魔君面无表情的想。

    天气大概确实暖了,顺着窗沿被吹进来的薄雪被吸入肺腑,稍微有点热。

    仙尊模样生得仙风道骨,却向来不是个寡欲的人,魔君沾了个“魔”字,在此道上更是胜负欲颇重,往日便是被逼得狠了,嘴上也从不曾认输。此时两人团在这矮塌上,所处之地又是相伴百年的天渺峰,这屋中布置陈设皆是熟悉,目光所及之处,处处不能细想。

    并非本君重欲,实在谢云敛这般做派,便是在勾引本君犯罪。

    久别重逢,该值得庆祝一番。

    “谢敛敛,”栖寒枝面无表情,谨慎的避了危险字符,抬起左手环住刚刚退开些的人,垂下的袖口露出腕上锁链,发出清脆声响,暗金色的凤眸注视着眼前的人:“我伤势不大好,可能需要双修才能恢复。”

    作者有话要:  栖寒枝想的:双修,恢复身体、吸收心魔浊气,运气好不定还能把元婴度回去,百利而无一害值得尝试

    栖寒枝的:我伤势不大好,可能需要双修才能恢复

    谢云敛听到的:他要恢复修为然后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