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始共春风
天渺峰
谢云敛自昏睡中惊醒, 心脏处剧烈的跳动几乎震破他的耳膜,冥冥之中有某种莫名的紧迫感催促着他。
阿栖去哪了?
识海内隐隐有些疼痛,是神魂尚未养好的警告, 但他却无心管那些, 一贯端方持重的仙尊顾不上衣着, 匆匆套上鞋破门而出。
门外, 身着苍青外袍弟子听到声音抬头, 见到仙尊匆忙狼狈的模样愣在原地,甚至忘了行礼。
“你是何人?怎在此处?”谢云敛声音有点冷, 但他理智知道, 这年轻人穿着昆仑内门弟子服, 能出现在这里,必是得了命令。
冷静一些。
谢云敛竭力压下心头莫名的慌乱。
“见过仙尊!”弟子忙施了一礼:“弟子段言, 与仙尊在临枫境里见过, 三刻钟前, 宗主招弟子前来,言及魔域动乱, 似与邪主叶安有关,宗主带着诸位长老赶了过去, 令弟子守在此处,若仙尊醒来……”
段言话没完, 只觉面前刮过一阵短促的风, 他抬头一看,仙尊已经不知所踪了。
“若仙尊醒来, 便告知您不必忧心,养伤要紧。”段言声完剩下的话,而天渺峰已经只剩他一个人了。
*
南离天, 劫云之下。
偷袭者捏着凤凰的心核,缓缓从他胸口抽出来。
魔族致命之处被袭,心脉破碎,大股大股的鲜血涌到喉咙口,体内魔气失去了心核的束缚如惊醒的猛兽,与周遭浓郁浊气相合,挣扎着要将这具束缚的躯体撕碎。
危急间,赤金色的凤凰虚影在黑衣魔君周身浮起一个隐隐的轮廓,将将脱离已濒临崩溃的躯体。
却在此刻,栖寒枝心口忽似千斤重坠,生生将即将逃逸的神魂拖了回来。
肉身将毁,神魂又伤,深藏于凤凰神魂中的涅槃之火似是感应到什么,纯金火焰自凤凰虚影上燃起。
然而袭击者似对凤凰一族了解极深,下一刹,一道法诀落入识海,栖寒枝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一痛,神识渐渐陷入混蒙,他下意识抬手按在心口,似是触到一片灼热,紧接着是钻顶的疼痛与濒死的窒息。
燃着金色火焰的凤凰虚影扬起纤细的颈子,朝着天空的方向发出无声的悲鸣,骤然溃散。
眼前倏然一黑。
或许是浊气太浓,也或许是眼底漫出的血遮住了视线。
视觉的最后,他看见身前谢胤仍在挣扎不休,头骨破碎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固执的朝前蠕动,喉间发出“嗬嗬”声响,那双生得好看却已然扭曲的双眼涣散,却好似凝视着他背后那人。
谢胤在努力的想些什么,或许是问一个真相,也或许是想求救,不过栖寒枝猜,更可能是后者,此人一贯只在嘴上深情,相比戚焰的身份,大概濒临的死亡让他更不甘心。
不像谢云敛。
栖寒枝有些涣散的意识里浮出这样一个念头,像一个锚点,狠狠扎下来。
谢云敛……
他还赶着回去。
耳边那恼人的“嗬嗬”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变成模糊的嗡鸣声,身后那人似乎了句什么“借魔君之躯一用”,声音温和又平淡,在嘈杂的嗡鸣中有些扭曲,似乎在哪里听过。
而后黑暗的世界中只剩一片静谧。
似乎曾有什么时候,他也陷入过这样的境地里,黑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无穷无尽的魔气在他身体内外来回冲撞。
然后呢?
栖寒枝瞳孔散大,心核离体,那段被封印的记忆似无根浮萍,散碎的飘在他破损的识海中。
“阿栖。”
然后有人这样呼唤他,他听到自己叫那个人的名字:“云隐……”
那似乎是……兖州那夜后。
他狼狈的回到极渊,疯了一样的吸收起浓郁的浊气,将义父的叮咛全数抛在了脑后,满脑子只剩下报仇这一个念头。
岑彧死了,死在那个仙人手下,那他就杀尽天下邪修,还有那劳什子的邪主,或是每一个与云隐的死有关的人。
总归他是凤凰,肉身强悍得很,只要吸收灵气就好了,他不在乎什么清浊之气、不在乎什么根基寿命,只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足够他为云隐报仇。
然后去陪他。
可他高估了自己。
结成元婴之时,体内混乱的浊气终于突破了束缚,肆虐在经脉之间。
寻常魔族以“心核”运转浊气,他一个半路出家的魔族,只神魂是纯粹的魔,凤凰躯壳里自然不会再长个心核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死了,眼前是黑色的,耳边是极渊终年的死寂,身体很冷,还听到了云隐的声音。
云隐在等他吗?
凤凰恍惚的想,那死了倒也没什么。
他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没有亲人,唯一牵挂的义父也有便宜叔叔照顾,走出极渊这破地方也不过几年时间,去了一趟凡间,倒是认识了些人,临街浇个野鸡糖人偏是凤凰的大爷、街口总喜欢给他塞东西吃的大娘、隔壁总往家里探头探脑的姑娘……
可这些人也都不在了。
还有云隐。
声音好听、模样好看、字写得特别好、会教他写字、攒钱准备明年去考状元、却还是偷偷给他买新衣服、好桃树开花就回来给他酿酒的云隐……他特别特别喜欢的云隐。
也不在了。
一股暖意包裹住蜷缩在地上的少年,无形的手拥住他,在极渊与魔厮杀了几个月,身上满是血痕也一声不吭的少年沉默着蜷缩起来,有滚烫的东西从眼角落下来,没顶的悲伤随着眼角热意一道涌上来。
“云隐。”他自以为很大声的抽噎着,断断续续叫这个名字。
他想,我好想你,想,我给你报仇……
可他是个废物,大概耗上凤凰漫长的一辈子也杀不死那些邪修了。
年少的凤凰蜷缩在极渊嶙峋的怪石中,少年修长却显得过于细瘦的四肢委委屈屈的缩在一起,发出初生的兽似的哎哎悲鸣,眼泪断了线似的滚下来。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只能道一句:“别怕。”
那声音像是带着安抚的力量,无形的手带起一阵风,轻轻的,想拭去少年脸上狼狈的灰黑和泪痕。
可那只是风。
“我陪着你。”那声音无奈又心疼。
下一刻,心口涌上暖意,有什么东西在空无一物的心口成型,肆虐的浊气像是找到了源头,齐齐朝那处涌去。
凤凰心口长出了一枚心核,是他心爱之人的魂魄。
十七岁之后的记忆在那一刻起开始模糊,年少的凤凰惶急的按着心口,却再叫不出那个人的名字。
云隐。
谢云敛。
落在神魂上的法诀已经起了效果,神魂被锁,涅槃之火未能燃起,肉身渐渐失去感知,栖寒枝恍然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了,五感逐一消退,四肢似乎有冰冷的感觉,在微弱的感知中却也不甚明显,只有心口空下来那一块,像是有风穿了过去,刮着他胸腔里的血肉。
他无声的念着爱人的名字。
他有一点后悔。
该告诉谢云敛的。
我爱你。
*
昆仑在西,魔域在南,修真界幅员辽阔,便是渡劫期的大能全力赶路,从昆仑到南离天也需两个时辰。
谢云敛等不及那么久,不顾神魂未愈之伤,强行撕裂了空间,出现在魔域之外。
远远的,他瞧见几与天幕相接的黑色,那是……浊气,和将要散尽的劫云。
是阿栖?
不,谢云敛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劫云虽已散得差不多了,但其中浓稠的血色却并未完全消逝,分明是邪修渡劫,大概是叶安。
这个名字让谢云敛的不安更添一层,他急速朝劫云的方向赶过去,他隐隐有种预感,阿栖便在前面,在等着他。
“仙尊?”有点熟悉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大概看出谢云敛要冲入魇卫封阻大阵,那人急道:“仙尊且慢!我等受君上之令守护在此,此阵断不可破!”
这人话中“君上”二字吸引了谢云敛的注意,他终于停住,偏头看过来,一双眼睛似着墨色,此时静静看来,莫名便让人胆寒。
话那人,也就是柳疏顾不上谢云敛怎会在此,他压着怯意,镇定道:“极渊封印石柱被天雷击碎,君上和邪主陷在天劫里,令我等在此守护。极渊大开,我等也支撑不了太久,届时浊气与邪魔脱离极渊……”
柳疏的话还没完,天际劫云散尽,下一刻,剧烈的震颤传来,地面疯狂摇晃,随之同来的,还有极渊浊气对封阻大阵的猛烈冲击。
“柳疏!”充作主阵的靳云叠大声断了柳疏的话:“撑不住了!”
柳疏神色惊变,一时顾不上谢云敛,欲上前助魇卫一道稳住阵法,然他还未待上前,地面震荡更剧烈,随着一声沉闷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异响,封阻大阵骤然破裂,数十魇卫倒飞而出,一口血喷出来,便是已突破大乘修为的靳云叠也不例外。
柳疏还没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便觉眼前一花,他顺着那方向侧头,下意识唤道:“仙尊!”
没有人回答他。
封阻阵破,极渊大开,他们此时的位置浊气之浓郁便于当初极渊无异,浊气诱人心智,便是魔族也要谨慎对待,何况谢云敛一个仙宗修士?
大管家咬咬牙,上前扶起离自己最近的魇卫,扬声下令道:“撤,你们快撤。”
靳云叠一把扛起先前被仍在一边的戚染霜准备跑,想起什么偏头看他:“你呢?”
“我去找仙尊。”柳疏着已经朝方才谢云敛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总不能让君后死在家里吧!”
柳疏顶着厚得让魔睁不开眼的魔气闷头往里冲,幸好他这魔方向感极佳,稍废了一会功夫便找到了仙尊下落。
一袭苍青法袍的仙宗修者在这浓厚的浊气中实在眼,大管家略松了口气,急急赶上去,口中道:“仙尊,快跟我——”
话没完,便卡在喉咙里。
他终于看清,仙尊面前那一大片深色的土地,那是被血染出来的颜色,仙尊半跪在地上,指尖沾了一点血,那血以没了温度,却也尚未凝结,泛着一点金色。
是凤凰的血。
而就在这片血迹不远处,落着一柄灰扑扑的剑、和一具尸体。
头颅被一掌击碎变形的黑衣人模样狰狞,一只手朝前伸着,似是想捉住什么。
是谢胤。
谢胤已死,劫云才散。
他额上的伤口带着火焰灼过的焦黑,已无神魂气息,柳疏一眼就瞧出,这是红莲业火才能造成的伤势。
可若是魔君杀了谢胤,那他人呢?
柳疏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愣愣看着那凤凰血,某个从未产生过的念头,一点点冒了出来。
“阿栖失踪了。”半跪着的青衣仙人声音平静的有几分诡异,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瓶,将地上的血迹一点点收拢到瓶中:“我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 下一章就活,下一章就活(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