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湖牙心跳一乱, 趁他没睁眼，迅速退回到原本的安全距离。

    下意识屏住的那口气，现在才吐出来。

    她指尖还托着傅商昭的下巴, 喉结随着仰头的动作更为突出。

    这么一看, 他整个脖颈都透着红色。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念湖牙松开手, 挪开视线, 只几秒钟，又忍不住看他的反应。

    他依旧闭着眼，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念湖牙目光向下。

    他淡色嘴唇紧抿，血珠又涌出来一些。

    肩膀上本来安静的虎皮盯着那一点红跃跃欲试, 念湖牙腾出空着的手摸摸它，虎皮重新变回乖巧挂件。

    犹豫片刻，念湖牙还是将脱脂棉球贴在他唇角, 吸走血液。

    四下里静谧无声，一点动静都会在安静的环境下被无限放大。

    傅商昭喉结一滚。

    见此，念湖牙在心中笃定。

    他果然心虚了。

    从傅商昭自己晕血开始, 念湖牙其实就看出他在骗自己，哪怕他演得与真的一般无二。

    因为昨天看见染着血的纸张，他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今天却突然自己晕血。

    念湖牙时候被他骗过无数次，这次不会再轻易上当了。

    “我没骗你。”

    傅商昭睁开眼，脸色也跟着变得苍白：“嘶……好痛。”

    他这么一动，扯动唇上的伤口。

    念湖牙不话，垂眸，扔掉这团脱脂棉球, 稍微用了点力气，将新的棉球按住他的唇止血。

    这次念湖牙没有再伸手托住他下巴, 要看清伤口，只能稍微弯腰低头。为照顾肩膀上的虎皮，念湖牙尽量把动作弧度降到最低。虎皮幅度调整身体重心，让自己牢牢地挂在念湖牙肩膀。

    在她无声的注视之下，傅商昭终于收起虚弱的神情，直视她，眉梢一扬。

    “你出师了。”

    她就知道。

    时候，念湖牙不会骗人，心中想着什么，全都写在脸上。

    越是这样，越容易被人欺负。

    就像之前被幼儿园的男孩团团围住，看念湖牙被他们逼问得快哭出来的模样，他们还要故意捏着嗓子，明知故问，更叫人讨厌：“你要哭了吗？你不会等下找李老师告状吧？我们就是好奇问一问，可没有别的意思。”

    她为此深受困扰。

    看不下去她坐着出神就唉声叹气，了解她的烦恼后，糊弄别人信手拈来的糊弄学大师傅商昭“啪”地合上书。

    “这简单，我教你。”

    “要骗过别人，首先，你要让自己也相信这个编造出来的事实。”

    念湖牙思索片刻，非常诚实地摇头：“不太懂。”

    “没关系，”傅商昭抬起手，指向前方的花坛，话题一转，“前几天，我把春天的太阳种在了那里。”

    “它正在土壤中生长，成长的速度非常快，等到冬天的时候，就能变成完全成熟的太阳。这样在冬天的太阳被云层和雾气遮住的时候，我们还能拥有另一颗温暖的太阳。”

    “你想去看看吗？”

    念湖牙点头如捣蒜。

    土壤上落着颜色各异的花瓣，还有蚂蚁驮着食物，经过落叶铺展过后变窄的道路。

    念湖牙盯着土壤的缝隙，成功被傅商昭带偏思绪：“这下面，真的种着太阳吗？”

    傅商昭肯定地点头，一本正经地：“这是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

    这样神奇的事情，居然只被他们知晓。

    念湖牙哇了声：“那你是怎么种太阳的呀？”

    “一周浇一次水，其余时间，让这片土壤保持充足的光照就够了，那就是它的养分。前几天我刚浇完这周的水。”傅商昭回答得毫不犹豫，看起来非常专业，念湖牙心中的疑虑又消失几分。

    “它快成熟的时候，会发光吗？会不会被路过这里的其他人发现？”

    “不会的，我把它藏得很深。在破土之前，不会产生光亮，因为它要把所有的阳光都储存起来，这样冬季挂在天空的时间才会更长。”

    闻言念湖牙心拨开遮去阳光的叶片，努力让温暖的光照亮这片土壤，让深处的太阳汲取更多的养分。

    “下次浇水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吗？”

    傅商昭点头：“可以。”

    “不过，刚才都是骗你的。”

    念湖牙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不远处从头顶传来的蝉鸣声依然在继续，树叶将闷热夏日的光影切成无数个碎片。

    傅商昭低头看她，一直维系严肃的表情这时才转为微笑，柔声问她：“学到点什么了吗？”

    “……”

    念湖牙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依旧挣扎着不愿意相信：“都是骗我的吗？”

    傅商昭应得非常快，不给她一点希望：“嗯。”

    脸上那种和幼儿园老师如出一辙的微笑表情也不让人觉得违和，哪怕他只有六岁。

    最近这颗树上的蝉鸣突然停下，只有余音在空气中一波波传开。念湖牙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落到地面，风一吹，就被晒得满是阳光气息的花瓣与落叶淹没。

    看她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失落，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傅商昭抿唇，还有些肉肉的脸上，少见地显得有些无措。

    刚才他似乎没留给她太多的缓冲空间。

    他垂眸，跟着念湖牙没收回去的手一起，拨开另一边的翠绿叶片。

    “这个故事不一定是假的。”

    “是我没办法种太阳，所以，我只能如实告诉你，这片土壤确实没有太阳。”

    “但不证明，这件事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或许某个角落，真的种着春日的太阳，在等待抽枝发芽。也或许日后的某天，你能亲手种下太阳。”傅商昭递过去一包崭新的餐巾纸。

    “在等待种太阳的途中，你可以先和我学习，如何伪装自己的情绪。”

    念湖牙抽抽鼻子，擦去眼角不知何时涌出来的泪水：“好。”

    “然后尝试着来骗我。”

    “或者，识破我的谎言。”

    傅商昭从会话开始，一直到学，骗过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轻易就能让其他人相信自己想要表现给他看的状态。

    “不过，我可能上一秒还在真话，下一秒就在欺骗你，就像刚才那样。”

    “……好难。”念湖牙收回手，在最近的长椅坐下，靠着椅背，蓬蓬裙上的软纱蹭到手臂，又痒又热。

    “只要你能做到其中一点，你就可以骗过大部分的人了。”年仅六岁的糊弄学大师悉心传授经验。

    念湖牙认真点头，在心中的本本上记下重点。

    又一次听傅商昭出“刚才是骗你的”这句话时，念湖牙都快要习以为常。

    她只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短短几秒，就想出这么一个条理清晰还有细节的故事的？

    其他玩得全身脏兮兮的男孩偶尔从亭子前的道路跑过，傅商昭按住翻开的这一页，掀起眼皮看他们一眼，又见怪不怪收回视线。

    “假如……我看很多书的话，也会像你这样聪明吗？”

    毕竟从认识他开始，每次见面，他手中捧着的书籍封皮和书名都不一样，他的输入肯定非常充足。

    “你现在也很聪明。”傅商昭毫不吝啬自己的鼓励，尽管没有当老师的过往经验，语气却拿捏得很准，念湖牙闭上眼，都要以为是自己班级的老师在话。

    “不过多看，会变得更聪明的。”

    “我一定好好学习！”

    念湖牙埋头苦读，觉得自己有所进步的那天，回忆着他之前的表情和语气，尝试了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

    “骗子。”傅商昭不为所动，甚至勾起嘴角笑笑，抬手捏她吃外婆做的菜养出婴儿肥的脸，“看样子，你离出师还有一段距离。”

    念湖牙毫不气馁，屡败屡战。

    每次都被他一眼看透。

    “因为你谎的时候，有一个难以忽视的动作，你眨眼的频率会变快，目光闪躲，不敢看人。”

    “你可以对着镜子练习，尝试着去控制。”

    ……

    念湖牙特地等了片刻才挪开手。

    洁白的脱脂棉球再一次染上红色。

    念湖牙呼吸都放轻，全神贯注替他上药。顺便将傅商昭以前的话还给他：“你谎的时候，其实也有动作。”

    傅商昭挑起眉：“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他虚心求教：“是什么？”

    “你会整理衣领。”而且还要把原本就整洁的领口再从上到下捋一遍。

    一般人对他不够了解的话，通常很难发现，毕竟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

    “你观察得好仔细。”刚才交谈的内容中，大概有哪一点触动了他，傅商昭眼角眉梢都在宣告喜悦。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页贴纸，一张张撕下来，贴在念湖牙距离他最近的衣袖。

    “……不要乱动啦。”念湖牙奶黄色衣袖被贴上一圈贴纸，不得已按住他的头，柔软发丝挠过她掌心，“你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不是很疼吗？”

    傅商昭闻言抬眼看她，一眨眼，笑意就漾开一圈。

    她的衣领也多了张贴纸。

    “我这是在抗议。”他又收敛笑意，压下唇角，“你刚才好用力。”

    有一瞬间，她觉得坐在面前的，还是幼儿园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