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播州地界上播州侯自然是最有权势的人,播州侯寿辰,哪怕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庆贺,其他人也不可能真的一点儿动静都无。所以在生日前夕,各方礼物就陆陆续续送来了。
送礼的,庆贺的,拉关系的,借请人情的,人来人去,从寿辰前几日起就不断了。
别的也就罢了,门房因此是真赚的盆满钵满!凡是上门的,大多数都要打点他们呢。
至于播州侯府内,也是忙个不停——几个兄弟家,凡是在播州的,夫妻儿女都要来,人可不少!而且是宴、家宴,可这样的人家,纵使是宴,那排场也不会!而这都需要当家主母梁氏并府中人仔细谋划。
梁氏一面使人打点生日宴上的大事,做各种准备,另一方面又叫了府中针线上人辅助裁缝裁尺头,请金银匠打首饰。
好歹寿宴前一日,所有要的东西都得了。梁氏将衣裳首饰分给儿女、妾室、家伎,叫她们妆扮一新:“侯爷大好的日子,家里来客也多。虽都是自家人,却也不能失礼。与你们备些好当眼的衣裳首饰,到时也好见人。”
播州侯府有钱,但具体到个人,分到的东西就是有数的了。别看妾室、家伎平日穿戴十分光鲜,但都是‘烂泥巴糊墙——外光里不光’罢了——最多除了极个别十分受宠的。
穿绸着缎不假,可这些衣裳是有数的,平日也就指望一些重要日子见客才能做新衣。胭脂水粉不断,然而这是为了装饰她们,以体现他们的价值,而且胭脂水粉终究是用来抹脸的,即使昂贵,所费也有限至于首饰,这才是真的难得呢!特别是舞乐娱人的家伎,大都只能戴绢花,用银簪,使成色较差的宝石!赤金的、上等宝石的,都轮不到她们。
所以这次因为杨界生日宴做了新衣,打了新首饰,上下都是欢喜——娘子们按季都有好衣裳好首饰,但除了杨丽华这个嫡女外,其他也是难有额外的进项与补贴的。所以多得了衣裳首饰,她们也欢喜。
到了第二日生日宴时,播州侯府的女人们便都打扮的上下簇新,落在外人眼里只觉富贵逼人、彩绣辉煌——来的客人虽然大都是亲兄弟家的,但十个指头有长短,亲兄弟自然也有高下!
像杨宜君家,也是嫡子,分家产时多得些,又有杨段母亲的嫁妆传下,自家也不是汰侈靡费的,日子自然还好。可也有分家后这些年来不长进,越过越差的!见得播州侯府的气派,都缩缩脚起来了。
兄弟中排行第五,最的那个,就属于越过越差的。其正妻成氏特别趋奉梁氏,前后随着梁氏话,特别夸赞杨丽华:“十五娘越发出息了,她们姐妹之中,就数她最招人爱大嫂别看我家也有几个女孩儿,可实话,都比不上十五娘呢。”
这时,婢女送来一些点心茶水,其中有一样干果,虽是剥了壳的,却没去皮。成氏便伸拿了一把,细细搓了,吹去穰皮,装在碟子里推给梁氏。她做这事儿的时候十分自然,真是一点儿也不尴尬。
但她不尴尬,其他妯娌却是有些看不过眼了,但又不好,只能避开眼去。
幸亏这时有婢女站在外头道:“三夫人到了!”
话间,周氏果然来了,杨宜君就跟在她身边。杨益自然也来了,不过他自觉自己已经长大了,便跟着父亲杨段在外面男客堆里。
“三嫂来迟了,可该罚!”成氏笑意盈盈的,最先开口话,看了看酒壶就指着旁边的婢女道:“快,去取来大杯!”
这边虽然是女眷一伙儿,酒却是不少的。桌上除了果品点心茶水,也有温碗,温碗上就坐着注壶。
“饶了我这一回罢!”周氏扶了扶鬓边的钗,笑着摇头:“还是我家那个天魔星,我他年,不好随着他叔伯哥哥们一起,叫他随我一道,倒还清净。谁知他不肯,方才扭捏了好一会儿,也只好随他去了,这才耽搁的。”
这的当然是杨益,孩子家家,平日撒娇很自然,却没想到已经很有性别意识了。
“三嫂怎么就由着他孩子了?前头不必想也知道,多的是酒色!着紧那些,还得等两年呢!”话的是杨宜君的四婶。
“管他的呢,左右咱们家里还是有规矩的人家,总不会太不像样。再者,他爹瞧着呢。”
其实杨家的家风也不能很优秀,各种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儿也多。但好坏都是对比出来的,相比起播州其他大家族,杨家有‘播州第一望族’的招牌在,又有原本中原大族的底子,已经算很讲究了!至少不会青天白日的,前头就有多淫乱的聚会。
杨宜君就在母亲周氏身边站着,看着母亲与伯母婶娘们闲话。话里话外总有锋,可无聊也是真无聊——杨宜君没有看不起母亲的意思,但实在的,如果周氏不是她的母亲,她确实很难对她另眼相待。
这个时候她是真的很理解贾宝玉的话,女子未出嫁前是无价宝珠,出了嫁便有了许多不好的毛病,是颗死珠。再等到老了,便珠子也不算了,只能算是鱼眼睛。
贾宝玉这话不公道,少女大都无忧无虑,常有的一些忧愁也是女儿之事,算不得什么。可成年人,做妻子,做母亲,做祖母却是完全不同的,到时候是真能体会到生活的难的!也因此,女子会越来越‘现实’,只求‘利己’。
这就像衣食无忧、生活优渥时大多数人都能温文有礼,做好人。可如果处境艰难,连最基本的温饱都要去争去抢才能得到,那人的戾气也就不免重起来了。
但如今的杨宜君,却能从另一个角度认可这句话。
虽然闺阁娘子们也多的是无聊的人,但她见过这些妇人才知道她们几乎每一个都很无聊,都更无聊!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琐碎的平静、平淡的幸福?但对于才十几岁,比世人都要相信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的杨宜君来,那就是最最可怕的未来——她就像很多青春题材影视剧里的主人公一样,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那样,还不如死在少女时。
真要是那样的话,对于杨宜君来与死也没什么不同,还多了一种无趣与痛苦!
杨宜君百无聊赖,在神色上便呈现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这并不是长辈们在旁时,恭顺的娘子该有的样子,但出现在她身上却是恰如其分的,甚至看到她的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不妥当。
哪怕是不喜欢杨宜君的梁氏,看着这样的杨宜君,也忍不住了一声:“有些日子不见十七娘了,越发出众了。”
杨宜君站的方向是侧对着一旁方眼格子窗的,梁氏看她,正好能到娘子清淡到仿佛是漱漱撒落的一层细雪般的皮肤,以及微微垂下,如烟墨的眼睫,冶艳到惊心动魄的程度。
她身为长辈,身为女子,第一反应也是惊艳,但在那之后又忍不住在心里骂‘祸水’!
杨宜君对这些贵妇人之间的无聊交际不感兴趣,这种仿佛是例行公事一般的‘称赞’更是不放在心上,甚至无意去回应。只不过为了免得事后母亲唠叨她太无礼,她装作害羞地侧了侧身装的不太像,但意思尽到了。
周氏大约意识到了女儿的不耐烦,很体谅地拍了拍女儿的背,笑着与妯娌们道:“我们笑笑的觉得有趣儿,她们这些娘子却是要不耐烦了叫她们姊妹去外头一起做耍罢。”
正着呢,逢着个乳母从里间抱出个穿织金闪缎上衣,大红纱裤,翠蓝缎子鞋,绀色帽的娃娃。这不是别个,正是如今播州侯府里的金宝贝,杨界好不容易得来的幼子。虽则还很,不准长不长得大,但前些日子已经序了齿,上了族谱了,大名就叫杨随。
“郎君怎么抱出来了?不是叫仔细照看,别随意走动么?”梁氏皱了皱眉。她对这个庶子还是很看重的,自己肚子里生不出儿子的情况下,如今能有个庶子已经是救命稻草了!总好过从周氏那里过继不是。
所以这孩子一出生,就被她抱到了自己房里养着,入族谱时也是记在自己名下的——也没什么观望的必要,杨界这把年纪了只得这一个儿子,她也早就没得生了。
此时孩子夭折率高,大户人家的孩子照看的精细,连见生人都怕。今天这样热闹的场合,这杨随却只是前面男客那边缠不过了,才抱出去看了一回,还很快就抱回来了。
照顾郎君的乳母忙道:“是郎君睡醒了,寻大娘子呢!”
为了加强可信度,乳母还将孩子凑近了些,叫孩子能看到梁氏——世上有母子连心的法不错,但更常见的是谁在眼前晃荡的多,孩子就和谁亲近。杨随是乳母婢女把照看的,但除此之外就是梁氏看的最多了!所以凑到梁氏这边,孩子果然就要往她怀里扑。
众人见这一幕,谁不称赞?有孩子贴心的,有梁氏养孩子尽心的。
杨宜君得了母亲允准,和其他姐姐妹妹往外去的时候,还正好看到伯母梁氏身后有一个穿金带银的妇人看着孩子,神色渴望又黯然。她知道这是堂弟的亲生母亲,但这没什么用。
受后世思想影响,杨宜君有些同情她,觉得她也很可怜。但这个时候她更重要的心情不是这个,她更多是觉得腻味。
再看此时厅堂内一片和乐,杨宜君更觉得嫁人生子、打理内宅、女眷往来这些是世上顶可怕的事了——在场的妇人,有一个算一个,在十几岁的她眼里都不算活着了。
十几岁的年纪,拥有优渥的生活、聪明的头脑、无与伦比的美貌,杨宜君绝对是这个世上最顺风顺水的人之一。偶尔有些忧虑,也是无足轻重的事,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她更接近后世那些自由自在的少年少女,这个年纪是绝对又强烈的,具有真正的浪漫主义情怀。
她所有的想法至真至纯,所有的话出来都如梦如歌。
她绝不会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像这些伯母婶娘一般,嫁人的同时自己的色彩就全部消失了!她甚至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也会慢慢枯萎——据她所知,母亲并不是什么因循守旧的妇人,年少时也是和兄弟们一起读书,会女扮男装上街的!由那样的精彩,转到如今的‘平庸’,杨宜君更觉得这不可思议。
或许母亲会觉得这样也很好,年轻岁月终究会过去,自己的人生却还得继续。但在杨宜君看来,那就是年轻的自己死掉了,然后亲被自己埋葬!
她才不要那样!
杨宜君离开的步子走得很快,都有些失礼了,但她自己不在乎!跑开那个她眼里全是‘行尸走肉’的世界,她仿佛挣脱了压抑的阴云,然后才能感受到自己依旧青春,依旧充满了活力。
杨蔷三步两步跑上来,挽住杨宜君的臂:“十七姐,咱们往前头走罢!花园那边最热闹,那里有杂艺和撮弄杂艺可看呢!就是成都府有名的‘快刘’都叫大伯父请来了,前头演完了,肯定会到后边来演,就在花园那边。”
杨宜君没什么不可以的,和杨蔷一起去了花园那边。不只是她们,其他姊妹们似乎也是一个想法,都来了花园这边一路上,杨宜君与杨蔷,以及另几个平日关系还不错的姐妹话,而和杨丽华为首的几个堂姐妹却是十分冷淡的。
过去两边就像两个圈子,常常各玩各的,但也没有如今这样冷冰冰的。如今这样,还是上次马球会之后的事了。
杨宜君当时镇住了杨丽华,甚至可以将她压得死死的。杨丽华确实不敢在当初那件事上做文章,但她和杨宜君也由此到了表面功夫都不做的程度。受她影响,另外也是那一次杨宜君身上的攻击性太强,叫一些人心里生出了畏惧,两边关系降至了冰点。
来到花园这边,这边却是早有不少人了。男客那边是一班大老爷们,按理是该一起乐呵乐呵的,但实话,辈哪个能在长辈眼皮子底下自在?如今这年月,做父亲的在儿子面前权威是很重的,除非是难得一见的奇葩,不然再叛逆的孩子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张牙舞爪!
具体可以参考贾宝玉在贾政面前的样子,事实上,以红楼梦中讲规矩的大户人家的风气,外头再乱来的,也不敢在家里长辈跟前不恭敬!
所以,正院那边的推杯换盏和表演最终也就是杨家老兄弟几个,至于儿辈们不过是应个景,差不多时候就跑了。杨宜君就一眼看到了杨益也在一班差不多年纪的堂兄弟中间,为正在表演的‘走索’艺人喝彩呢!
“这是城中擅长走索的上官大娘,真是不一般呐!”杨蔷不是第一次看走索,但这样高水平的走索却是第一次看。‘上官大娘’所属的这个杂艺班子是遵义城中最好的班子了,具体到‘上官大娘’个人,她也是最好的走索艺人。
他们班子不止在遵义城各富贵人家献艺,还会去周边一些府城表演,名气不局限于一地。
两边叉着的高杆之间悬着粗麻绳,一个着红裙,妆容浓艳的女子便在其上。她不只是在绳上走过,还会做表演。表演有两种,一种是增加惊险性,叫观众一看就背后冒冷汗的。一种则近似舞蹈,旁边有人执简板伴奏,十分优美。
杨宜君也觉得上官大娘的技艺精湛,赞叹道:“真有飘然凌风之姿!”
姐妹两个一边看表演,一边细语时,忽然有人招呼道:“十七娘,这边来!”
杨宜君看过去,是一位堂兄,名叫杨科。这位堂兄读书的时候颇为勤奋,算是杨宜君父亲比较欣赏的侄子之一。后来离开了书院,虽然没有继续读书,但也是常来家中走动的。
他是近支的人,所以即使他父亲混的不是很如意,他也能轻松找到一份差事——他如今常在侯府这边答应,是主管采买的人之一。别看这相当于侯府管事一样的职位,实际上油水丰厚着呢!
若不是其他堂兄弟拉不下脸,这样的好差事根本轮不到他!毕竟杨科在自家也是庶出的,好去处他也没竞争力。
杨科是早看明白了,他的出身不高不低的,才华也就是那么回事。就不用想面子里子都拿到的好事了!而如果非要在里子和面子间选一个,他选里子,他一向是个实际的人。
杨宜君听到杨科招呼便看向他,如此也就注意到了杨科身旁的两个人,眼里露出微微惊讶之色,然后很快掩去。
杨宜君与杨蔷挽走到了杨科那边,杨科为杨宜君和杨蔷介绍道:“这两位是赵四郎与赵六郎,也是中原大族人家子弟,入播是为了替家里开辟商路这两日为兄结识了他们,真是非凡人物。”
赵祖光微微一笑,朝杨宜君和杨蔷点了点头后道:“杨兄太客气了。”
着,赵祖光和高溶一起叉道了个礼,杨宜君与杨蔷也回礼,杨宜君并没有显露之前就认识两人——主要是解释起来怪麻烦的,只要赵家兄弟不,她自然是懒得浪费唇舌的,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赵四郎、赵六郎,这都是我家姐妹,十七娘、十八娘。”到这里,杨科笑着看向杨宜君:“前些日子十七娘你拜我寻一件珍珠冠,还不要太差的这可不容易!眼下要忙的事多,哪有功夫理会你们这些娘子的零碎?原想着再过几日,去蜀中采买年货时在成都府瞧瞧。”
“谁承想结识了赵四郎、赵六郎,他们带来好些外头的宝货,其中大多已经出货了,但也有一些好东西只留着,等识货的。”当然,在杨科的理解里不是等识货的,这就是个辞罢了。
站在生意人的角度,最上等的珍宝之物,本来市场就很。买得起又需要买的人就是那一撮,比起慌慌张张地放出去,那些体积而价值高地‘宝货’还是留在边,等遇到合适的买家了再出,收益更大。
“赵四郎他们中正有两件珍珠冠,我见过了,真是好东西今日大伯生辰,我带他们来侯府贺一贺,凑个热闹,另外也有顺便与你看看东西的意思。”这样着,杨科让了让,示意接下来就是他们的事了。
赵祖光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将交流此事的活儿让给了高溶。
高溶从身后厮的褡裢里取来一只十分精美的螺钿匣子,一只托着匣子,一只揭开盒盖,眼里带着笑意道:“这件珍珠冠用的是南珠,比不得北珠,但品质也算过得去了本来配十七娘还是差着些的,可如今也只能拿出这个了,着实惭愧!”
打开匣子之后,只见匣子里是缎子里衬,端放着一只冠,冠子有三颗辅珠,和镶边做饰的珠,那些珠也就罢了,品质再好也价值有限。三颗辅珠却是好南珠了,纵使不大,也是圆润净美的,价值不会低。
更别提当心指肚大的主珠,只这一颗便价值连城了。
看到这只珍珠冠,别是杨宜君了,就是杨科也惊了!他之前是见过‘赵家兄弟’中两只珍珠冠的,但他打算促成的交易一直是另外一只珍珠冠的原因无他,这只珍珠冠太贵了,一看就不是杨宜君这样的闺阁娘子能买得起的。
事实上,就是相对便宜的那只,杨科也觉得不一定。
高溶却像是没注意到杨科、杨宜君他们的古怪脸色一样,又从身后厮那里接过了一只匣子。这只匣子打开,却是一对玳瑁插梳。这玳瑁的花斑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插梳的做工也精致极了!考虑到播州这边获得海中宝货不易,玳瑁饰品加倍地贵,这对插梳其实不比刚刚那只珍珠冠便宜多少。
“宝剑赠英雄这两件玩意儿,权当在下多谢十七娘当初援了。”
杨宜君眨了眨眼,这样珍贵的首饰,她还真没拥有过。单纯喜欢不喜欢,她肯定是喜欢的,但也仅限于喜欢——刚刚看到这两样美丽的首饰,她还惊讶了一下呢!
然而,要这样珍贵的首饰她没怎么见过,更谈不上拥有,‘赵淼’这样的人她就见过太多了,事情很快回到了她熟悉的领域。
她眼睛微微下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但出来的话却是没有一点儿犹豫地感觉。
“这个么那倒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