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花园中的表演还在继续,不过不再是杂艺,而是撮弄杂艺。而且是撮弄杂艺中最受欢迎的‘仙术’就杨宜君看来,其实就是影视剧里常出现的‘魔术’,讲究的是灵活巧妙,当然,也有些很倚仗道具。
现在的‘仙术’多是型魔术,很考验艺人本身的功夫。表演的艺人名叫吴仙,名气颇大,中拿了两个核桃大的绣球,藏来藏去,以为在袖子里时,其实在领口中,以为在心里时,又跑到了发髻里。
这般巧妙的演出,博得了好一番喝彩!当即就有好事的撒了大把大把的钱上去。这叫后面表演的一对兄弟无形中压力大了很多——两人在遵义城里混事也有半年了,靠着一漂亮的飞刀也不愁吃喝,但想要更进一步,真正叫本地艺人服气,却是不能了。
对于他们来,今天在播州侯府的演出是个会。
而如果演出效果不好的话,这个会就浪费了。想要再等到这样好的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高溶微微垂着眼睛,对于惊险的飞刀表演并无兴趣。这种表演,无非是一个人站在靶子位,一个人射飞刀而已。惊险一些的,叫站靶子位的人头顶个绣球、果子什么的,射飞刀的人一刀过去,绣球、果子破开,人不能伤到分毫。更惊险一些的,射飞刀的人得蒙着双眼——这样的表演高溶在洛阳见过,眼前这对兄弟却不能表演。
毕竟播州只是边陲之地,哪怕杨家治理得当,普通人生活比中原百姓还要好些,也改变不了很多方面的差距。
‘咄咄’几声,飞刀总是惊险地蹭着站靶子位的艺人过去,但始终没伤到人!如此惊险又利落的表演果然引得叫好声一片。表演的兄弟俩也放松了些,开始玩更多花活儿。
因为表演的精彩,不少人开始往高溶这边靠,他的站位好巧不巧正是最适合观赏这场飞刀演出的。
高溶不耐烦了,便要从人群中脱身。
“你们这些冤家!别挤别挤,哎哟!”杨丽华在几个女伴的拥簇下也往看飞刀表演的‘最佳位置’过去,一路笑闹不,还有个女伴挠她肋下,叫她一时都笑软了。回头‘警告’人,却是因此没看到前面,一下撞了个满怀。
高溶抬扶住了杨丽华的腕,让杨丽华不至于倒在他身上,分寸是恰到好处的。
杨丽华发觉自己撞到了一个男客,一下脸红了,退到一边去。不待什么,对方先一步松开了扶住她的,很有风度。低声了一句:“娘子当心些。”
并不多什么,便走了。
杨丽华抬头,只看到了对方一个侧脸。一下便怔住不话了。之后女伴们与她玩笑,拿刚刚发生的事调侃她。她就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般,生气道:“什么浑话?这是我们该的么?”
杨丽华今年都十七了,又是播州侯唯一的嫡女,受重视不用,最近她的婚事也有眉目了一个婚事在望的闺阁娘子,即使是民风开放的播州,拿这种事调笑,也是有些不妥的。这也是女伴们平日里笑闹惯了,杨丽华也不像是很在意自己那个潜在未婚夫的样子,这才如此‘随意’,却没有想到一下触了杨丽华的霉头。
飞刀表演之后,上场的是一个‘顶缸’艺人。是‘顶缸’其实不确切,这个艺人能顶的东西很多,就顶在额头上,松开双随意走动。
一开始顶的只是个两尺高的陶缸,然后又将一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放到偏顶着的缸沿上。这个时候,助送来一叠盘子,艺人就把盘子往上扔,不偏不倚落在木板上,头上所顶之物稳得很!
一个不够,艺人还一面走动一面往上方扔盘子,直到上面的盘子摞成了高高一摞!
盘子扔完了,艺人还嫌不够,又有助捧来了一摞碗。一个一个往上扔,叠在盘子上。这个时候,艺人额头顶的东西已经很高了,而且看着真的很‘危险’——那是很违背直觉的场面,怎么看都该是砸下来的样子,但偏偏没有倒。
这样的‘顶缸’表演还是挺常见的,差别只在于艺人的水准高低。在场的观众、艺人既觉得惊险紧张,同时又还挺放松的,并不觉得会出什么意外。
只有高溶随意看了一眼,大约是从习武,对人体有着足够的了解,觉察到了顶缸艺人肢体一瞬间的不自然。
一瞬间直觉快过了理智,他预感到了哪边会出事。于是就在碗盘大缸一股脑倒下时,他飞起一脚踢实,改变了那些东西的倾倒方向,往另一边没人的区域去了。
这惊险的一幕还没人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高溶下意识看向杨宜君的方向,杨宜君却正好侧过头与杨蔷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高溶抿了抿唇。
顶缸艺人,连同他相干的几个人意识到闯祸了,连忙磕头。
高溶无所谓这些,退了回去。赵祖光一直盯着高溶,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哦’了一声,仿佛是明知故问道:“真难得啊,德盛你竟然会管这样的闲事。”
高溶当然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青年,如果不是利益相干,他几乎不会主动做任何事。就像刚刚,哪怕对他来只是举之劳,正常来他也就是看着了——他无所谓好坏善恶之余,就是冷漠。
他和这个世界不怎么亲近。
赵祖光到底和高溶从一起长大,能从他平静的神色下看到词穷,忽然他就觉得自己这个足够聪明,又野心勃勃的表弟有些不一样了。过去他哪怕再相信他能成事,再愿意支持他,那也是隔着一层对方在他这里,与其是主公、表亲,还不如是道观庙宇里的偶像。
尊敬又疏远,带着多多少少的不真实。
今天却真实了一点儿。
赵祖光忍住笑,碰了碰高溶的臂,又往波光亭的方向指了指:“你与杨十七娘话去罢杨十七娘她方才是不留情面了些,可仔细想想,也有你先失礼的缘故。杨十七娘不是一般迂腐女子不错,可到底还是闺阁娘子,哪能随便收一个不相干外男的贵重礼物?”
“就是她不介意,当着族中兄弟姊妹,也不能了你过去与她好好,至少叫她晓得我们不是要冒犯她。”
为了给高溶一个台阶下,赵祖光还道:“我与杨十七娘不熟,你却是之前见过她,有过交情的。比起我,德盛你更合适与她分去罢,一切就托付你了。”
高溶看了赵祖光一会儿,就在赵祖光快绷不住的时候才转移了视线,看着杨宜君的方向点了点头:“我会做好的。”
赵祖光挑了挑眉,想到了什么,有心想‘教’自己表弟几。但这次不等他开口,高溶已经大踏步过去了,脚下一点儿停顿都没有——赵祖光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些东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另一边,杨府主持花园这边表演的管事正料理方才的意外。倒也没有拿刚刚发生的事如何威逼艺人一方面是到底没出什么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身份差太远了。
艺人们身份低贱,哪怕成名之后颇有家资,也会有地痞流氓,甚至普通百姓欺负。不过,如果遇到真正有身份的人,情况又不同,不会有有身份的人去欺负几个艺人的。
这就像妓院里的粉头,遇到有身份的官人、公子,人家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也是温温柔柔、体贴的很,不然传出去便是不解风情了。而等而下之的人则不同,不仅很多人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肠,甚至会很野蛮地动粗。
所以收拾了场地,又训斥了几句,这件事就算了。至少表面上是算了,至于这件事传出去对这个艺人的名声影响多大,会不会导致对方在本地没得生计,那就不是杨府的人该考虑的了。
‘顶缸’之后还有表演,但因为刚刚的意外,众人看表演的心思淡了很多,气氛再不如刚才了。
还有一些人干脆就散了,杨宜君就是打算散去的人之一。也没有邀谁,径自走到了波光亭对面去,隔着占地不算的一渠池水,那边已经算是花园的边缘了。杨宜君这会儿既不想回去听一众已婚妇人虚情假意、长道短,也无心在园中罗唣。
前者自不必,后者比前者强些,但也强的有限——对于她来,其实也很无趣。
见识过太多,很多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坐井观天的青蛙如果不知道天外有天,也能够心满意足、乐安天命。但已经知道了世界的辽阔之后,杨宜君又怎能容忍现实的庸碌、虚伪、愚蠢,毫无作为?
哪怕是一次呼吸,她常常也觉得是在浪费。
她只有一次的生命,难道就要这样浪费掉了——无病无灾,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糟糕命运,甚至相比起绝大多数人,她已经幸运的不可思议了。然而就是腐烂,慢慢地腐烂,悄无声息,无可挽救。
高溶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了下来,看到了杨宜君折下旁边一株金桂的花穗,前倾着身子,去引逗浮上水面的池鱼啜食花蕊。
这当然是很有闺阁情趣的一幕,就像是文人墨客想象中大家闺秀、家碧玉们会在内院中做的事。由杨宜君这样美丽的娘子做来,更是如诗如画,如梦似幻她本身就美丽的不真实,要叫人神魂颠倒。
但是,杨宜君看起来不像是觉得这很有趣,她更像是穷极无聊之下随施为。
高溶来的时候没有迟疑,这个时候却犹豫了。或者,不是‘犹豫’,是困惑。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娘子。
高溶不是个狭隘的人,他当然知道女子中也有出色的,她们不让男子。事实上很多女子只是没有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不然世道也不会是这样。
但但杨宜君不一样。
一开始她就不太一样,不只是普通娘子没有的胆识、才智,还有一些他不出来的东西。而就在今天,此时此刻此地,高溶并没有解除自己的疑惑,相反,他的疑惑加深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她了,她显然和别的娘子很不一样,很聪明,很傲慢,强烈的像火——这当然和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符,也有人因此对她三道四,但她显然并不在意。
现实好像完全相反,在他以为自己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迷雾。一切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罢了。
她聪明又激进,富有书生意气,有的地方其实是她困于闺阁,理想化的想象,听在他这样的人耳里未免天真幼稚。但他没法讨厌这个,大多数人也没法讨厌。士人会慷慨激昂‘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舍生取义’如果这些话并非虚言,那么哪怕天真幼稚,他人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这样的人,血是热的,而人天性就是趋光趋热的,如同飞蛾扑火。
可刚刚他看了她一眼,又觉得她像秋雨。消极、空虚,百无聊赖,是湿漉漉的,是能浇灭火,让寒气侵入的。
复杂且矛盾,他忽然觉得杨宜君真是世界上最不一样的人。
一点儿也不明白,明白了一些之后又会怀疑:真的明白了吗?是正确的吗?
迟疑的时候好像想了很多,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在还没有想清楚的情况下,高溶已经走到了杨宜君身旁。
他似乎向来如此,总是如此。在疑惑的时候先做出行动,这样总好过踌躇不定,一事无成。
“十七娘”高溶从未面临这样的境况,语气颇为不自然:“方才多有得罪。”
他几乎没有服软的时候,虽然在洛阳时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真要道歉,两句话,也能面上过得去——但现在又不是虚情假意。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
他当然可以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杨宜君不是洛阳的那些好亲戚,也不是会牵动他境地的关键人物,他和她就此别过,也不会对他的人生有任何影响。但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他没法就此打住了。
杨宜君看他,神情没有太大变化。
当她想要一个人独处时,有人来打扰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有很多人的场合,男男女女,喜欢她的人,讨厌她的人,都会追逐她。从一开始的不厌其烦,到现在的面不改色、一心二用,完全是‘经验’的积累。
“无事,公子原是一份心意,只是女不好收下罢了。”杨宜君颇为客气。
杨宜君脾气不好归脾气不好,却也不是疯子,自然不会谁都给脸色看。事实上,很多时候她的脾气不好,不是性情刚烈、不让人。而是她有的时候会不给人台阶下,待人冷淡,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对她很殷勤的人呢。
杨宜君和‘赵淼’有几次见面都很‘奇妙’,但两人其实不熟。对于杨宜君来,父亲一位故交的子侄而已——因为没什么交集,就更客气了些。
杨宜君这样的态度,谁也挑不出不是来,但高溶却皱了眉头:“方才是在下唐突了不此事了”
“方才倒是听到十七娘在亭下与人起燕国用兵之事,是一般人未有之见如今燕国虽然已经定下‘先南后北’之策,可朝中尚有争论。十七娘所言‘先北后南’固然是好,于王朝基业更有益些,却争不过‘先南后北’一干人。”
“自古以来许多事就是如此,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合用。就如同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欲以周礼治国,引导天下重归秩序终究是徒劳。”
在争论中,十个现实主义也赢不了一个理想主义!但世界终究不是快意恩仇,总得回到脚踏实地的现实来——以实际利弊出发的话,理想主义就显得幼稚以至于蠢笨了。
这世界成王败寇,已经不再赞颂理想了。
杨宜君奇怪地看了一眼‘赵淼’她其实有些意外他对她这些,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某些子弟,喜欢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特意找她过的话题。可要他是认真讨论这件事,那也不像。
读过书的人爱议论几句天下大势不算奇怪,但她直觉他不是那样的人。
“公子是打算服女改变想法吗?”杨宜君看似是在问‘赵淼’,却没有等他回答,就继续道:“若是如此,大可不必。”
“‘先北后南’,抑或‘先南后北’,都有各自的好处,也有各自的弱点。真要反对‘先北后南’,总能出许多道理来——天下大多数事也是如此,都不完美,想要挑错儿还不简单吗?”
“这终究不是能用‘对’‘错’去判定的事,判定对错得由结果来。可是在做决定的时候,谁又能得准结果会怎样呢?哪怕是如今支持‘先南后北’的朝中诸公也不敢这样就一定能得个好结果罢?”
“重要的是,做决定的人出无悔”到这里,杨宜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是出无悔,又有几个人能在输了之后不后悔呢。不过这话就没必要了,不言自明。
杨宜君侧了侧头,看向‘赵淼’,脸上还带着方才的笑意:“来,公子这倒是有些奇了,女还觉得公子会是赞同‘先北后南’之人呢。”
高溶看她,大约是三次呼吸的功夫,他才听到自己:“十七娘何出此言?”
“这就是觉得,倒也没什么缘由。”杨宜君可能是随口来逗人的,也可能真有什么直觉在里头,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高溶却因此进退失据、不得安宁。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杨宜君一眼,良久道:“珍珠冠、玳瑁梳是在下唐突了,不过在下倒是还有几件从中原带来的宝货,或许十七娘能看得上,改日送到府上,十七娘再看看。若十七娘看得中,随行就市买去是正理,总不叫十七娘过不去。”
这话其实很没意思,杨宜君已经过了,她不会收他的东西,买也不能——若是没开口送之前买卖,那是可以的,现在却不好那样了。
若是赵祖光此时在旁边就会知道,这是高溶无招可出了高溶唯一用过的应付女人的法子就是送些珍宝,对他母亲如此,对那些‘好亲戚’送来的美人也是如此。简单来,他束无策。
赵祖光会非常惊奇,毕竟这样的高溶可不常见。而且,正是因为不常见(他从未见过),这其实是很珍贵的。
只不过这份‘珍贵’是杨宜君不能感受到的,她完全被宠坏了。
她不知道自己所知的‘赵淼’就是一个假身份,更不知道对方到底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身份,又会怎样改变天下大势,那对于她来完全是另一个领域了但眼下的‘赵淼’,她可太熟悉了。
像极了爱慕她,至于死缠烂打的子弟。
虽然奇异的,她并不讨厌他,但眼下却是有些烦了。所以她直截了当道:“赵六公子就此为止罢!赵六公子不傻,女也还算有些脑子——看得出来赵六公子也是大家族子弟,举止气韵骗不得人!”
“赵六公子这样的人不会是来攀附杨家的,至于报答女女倒是相信赵六公子有这般心意。可如此言行,真就是为了报答?”杨宜君似笑非笑。她看过好多影视剧了,总的来,报恩多种多样,以身相许,或者当牛做马。
在影视剧里,以身相许做报答,是人家已经看上了!
她分得清楚什么是正常的报答,什么是‘别有用心’她可不是一般的娘子,懵懵懂懂的。
“赵六公子这般做派实在不少见,做得再多也是白费功夫!”杨宜君话已经不能更直白了——她要是能被这样的行为打动,那也轮不到他来了!她身边又不缺殷勤意的青年才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