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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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洞中,篝火烧的亮亮的,架子上烤着一只野鸡。样子不算好看,但高溶还是赶在烤糊之前取了下来,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切割。一份用树叶盛了递给杨宜君,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烤鸡就只放了一点儿盐(从之前茅屋里拿的),高溶的厨艺也没什么可期待的,味道当然不会好。但两人都没有什么,高溶对生活品质是真的没有太大的感觉,他是在富贵锦绣中长大的没错,可他不在意,生活中的‘危险’,让富贵只显得可笑而已。对他来,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餐风露宿,他都能安之若素。

    而杨宜君则是另一回事了,她对生活品质还是挺有要求的,但她并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当处境不合适时,她的忍耐力格外强,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她不适应。

    默默吃完了野味腥气很重的食物,杨宜君喝了一点水,又用湿帕子擦了擦。对着篝火茫茫然出神,过了一会儿再看向了山洞外。此时天已经黑了,但他们没有熄灭篝火,因为他们判断后面跟着的追兵已经追丢了他们。

    他们现在就是要走出山林,追杀警报可以解除了。

    另外,昨日是夜宿在猎户屋那里的,当时就判断,离走出山林不远了。今天这一路走过,也确实如此——从这片的野兽分布情况,以及有无人类活动痕迹来,已经无限接近山林外的世界了。

    这些事情结合起来看,每一个都是好消息,但‘逃亡’中的杨宜君却有一种难言的伤感当‘逃亡’结束,一切又得重回世俗世界的轨道,她不愿意向另一个人托付终身,这一点其实没有因为爱上了这个人改变。

    若能改变,早该改变了,就在当初裴珏来她家提亲时。当初裴珏没能做到的事,杨宜君并不觉得‘赵淼’就能做到。

    她其实只在什么都不用想的情况下,才能不顾一切爱人。想着这些,杨宜君就不禁有些痴了。

    良久,杨宜君摸了摸随意梳成单髻的头发,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数日没有沐发浴身了,头发肯定是会有些油的有些人似乎不在乎这个?因为平常梳髻,复杂一些的发髻,别用义髻和假发,至少发油要多多的用吧?不然怎么能让发髻光洁,怎么托起发‘型’?这和影视剧里的一些发型会用定型喷雾、啫喱是一个道理。

    但杨宜君在乎。

    她的审美和感受被那些影视剧影响了很多,大家都用许多发油梳头时,用了发油容易脏、不清爽什么的,就不会被认为是问题了。但她不,她就是喜欢丝丝分明的清爽头发,觉得这样好看,自己也舒服。

    好在她并不是油头,头发本身就不容易油,再加上没用发油,此时头发的状态倒也没那么糟糕。

    想着想着,一缕发丝已经从发髻中抽出来了。杨宜君微微低着头,又抽出了自己那把精美的护身刀。刀子真的很利,轻轻一割,这一缕发丝就被截下了。

    “这是做什么?”高溶就坐在杨宜君身边很近的位置,几乎是肩靠着肩。他一直看着杨宜君,将一切收在眼底。

    杨宜君不会用一缕青丝结成漂亮的花结,只是裁下一布条,将其系住。然后又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荷囊,荷囊中已经只剩下几粒香丸了,杨宜君不在乎这些香丸,一起扔进了篝火中,立刻就有淡淡的香味发散开来。

    扔掉香丸之后,杨宜君将系好的发丝塞进了荷囊当中,并无言语,只是将荷囊仔仔细细系在了高溶的衣襟上。

    高溶的指抚过荷囊上的刺绣图案,那是一只仙鹤,只是绣工不好,不知情的人容易将仙鹤认成野鸭子。但这不代表这只绣囊没有价值,事实上这太有价值了——一样东西的价值是由人来判断的,如果判断者是高溶,这就是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东西里,最珍贵的。

    “你要什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高溶深深地看着杨宜君,抿了抿嘴唇,声音很沉。

    “你要什么,我一定替你寻来只要你同我走”

    杨宜君也看着他,两人一句话也不,一切尽在不言中杨宜君知道,到底,这也只是他一时之间情不自禁。即使之前已经知道她不会和他走了,此时此景,也难免出这样的话,这只能明凡间的男子为情所困。

    人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再理智聪慧的人,也会有为爱冲昏头脑的时候。这种时候,傻话、做傻事只是寻常。

    高溶这话是真心的,当他一日比一日爱这个女子,直到此时此刻达到了一个顶点时。他首先面对的其实是‘后怕’,他意识到,在过去很多年月里,她和他并不相识——外面的世界那么乱,人的性命有那么脆弱,战乱、疾病、意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生活在这样的世上,她是有可能在遇见他之前就消逝在此间的。

    他竟然让她就这样在世上活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都有些傻了,但他是真的因此而‘后怕’的。

    两人又重新踏上了走出山林的路途,杨宜君这才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高溶:“你方才那些话,是如何想的啊”

    高溶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后怕’了出来,出来才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杨宜君一贯促狭,这次却没有笑他。而是过了一会儿,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耳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公子还是个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呢!”

    高溶:?

    杨宜君笑着就不再什么她虽然之前也有一点儿感觉,但都没有这次这样明确,这一次她可以确认了——他是比她高大、年长的男子,武技娴熟,见多识广,性情强势。从世人的眼光来,他对她绝对是更强势的。

    但这只是表面而已,如果‘内心’,他远比看上去脆弱。不是她要依赖他,而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里,在他完完全全打开自己的时候,他在依赖她。

    在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已经掌控了他。

    这当然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更早爱上她,又或者他爱的更深。这和其他的东西有关——他根本不会爱,不会处理与深爱之人的关系,他所做的一切,一部分是本能,另一部分则是笨拙而‘顺从’的。

    “如果公子再爱上什么人,千万不要再这样了,要多爱自己一些”杨宜君快步走了几步,超过了高溶,也不看他,就这样自顾自地着。她长篇大论着,想要告诉高溶爱一个人没问题,但不能超过自己的道理。

    不管处于什么境地,哪怕是昏了头了,也要记得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别人的爱可能会变,别人可能背叛,甚至自己对某一个人的爱也有可能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退。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自己对自己的爱永远不会变。

    杨宜君还在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从各个方面明这个道理,其中逻辑是完全自洽的,甚至自成闭环。用这些来服第一次听这些的人,应该挺容易的。然而,高溶却打断了杨宜君:

    “不会。”

    “不会吗?那就好。”杨宜君以为高溶‘学会’了,不会再‘犯傻’了。

    高溶重复了一遍,语气很轻,带着笑意:“不会,不会再爱上人了。”

    高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了解,在遇到杨宜君之前,他没有想过儿女情长的事,他以为自己是不会爱人的。这没什么,他的抱负明摆着呢,不成功便身死,而成功了,便是九五至尊。什么是九五至尊?是称孤道寡、孤家寡人帝王能有真心,帝王能有‘爱’?想必是不能的。从就生活在宫廷的情欲、阴谋、谎言、权力中,高溶看的分明。

    而真遇到杨宜君了,他才能确定自己是能爱人的——他爱上她了,自然就证明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他还确定了,除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第二个人。

    高家的男女,大多数都是权力动物,薄情寡义、冷心冷清才是他们!他们的柔情哪怕有,也是极其有限的。他曾以为自己不会爱人,也和这个自我认知有关。

    他爱上她已经是万中无一的意外遇上了万中无一的意外,怎么可能还有第二次。

    他遇上她的时候,他是‘赵淼’,不是高溶。‘赵淼’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化名而已,但从另一方面来,赵淼才是剥离了一切的高溶——高溶代表了太多人的期待,太多人的忌惮正面的东西、负面的东西通通加诸其身,这其中甚至有他自己本人的‘执念’。

    多年以后,如果他死了,那自然谈不上再爱什么人。但若他没死,真的背负一切,包括大燕那他身边的所有人,见到的也只是‘高溶’,而不是真正的他了。他并不觉得那样的他,可以爱上什么人。

    无比接近宫廷,亲眼见过两代帝王的他是有资格这话的——帝王的身份是能异化一个人的,成为帝王的人不能再是‘人’。他们不再拥有‘人性’,也很难拥有人的情感——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是慢慢消失的,有的帝王,这些东西消失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帝王,无论是独夫民贼,还是圣君,都是如此。

    独夫民贼不必,以天下奉养一人,在这般帝王眼中天下之人也不过是供养他的血肉罢了。而圣君在一个帝王,拥有没有边界的权力、财富时,在他将所有人的性命生杀予夺时,他对抗了很多东西,成为一个圣君仁王,这本身就是超人的。

    更何况

    高溶看到了杨宜君散乱的头发,脏乱的衣摆很狼狈,但却是前所未有地动人,像这座山林到此处,终于变得稀疏了很多的林木——阳光能透过缝隙洒进来了。

    原来天晴了。

    “算了不这些了”杨宜君大概是觉得高溶正处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阶段,也就是‘恋爱脑’呢,她什么都是没用的,便不了。只是垮着个脸,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高溶一下就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是杨宜君,高溶就是很容易受到影响,他完全被她牵动了。

    或许是‘爱’让他盲目,又或者是杨宜君在此世确实少见,在他眼里她确确实实是这个世上最特别的那一个了人在年少时是不能太过惊才绝羡之人的,一旦遇到了,今后再遇到什么人,也只会觉得‘不过了了’。

    爱上了她,又怎么会再爱别人。

    杨宜君和高溶原本都是很累了,特别是体力本来就不如高溶的杨宜君。他们现在可是横穿了一座不算的深山密林,几天的功夫吃不好、睡不好,要防着身后有追兵,徒步行走但在发现越来越多人的活动痕迹之后,两人都振奋了不少,在心的鼓舞之下,体力就好像重新涌了出来,脚步也真的轻快了不少。

    “这个方向,不定就能找到山外村子进山的‘大道’了!”杨宜君判断着痕迹来源,指给高溶看。

    高溶只是‘嗯’了一声,眺着更远的地方,没有再多什么。

    虽是快到了,但真正循着人的活动痕迹去找出山‘大道’,那也属于望山跑死马。大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树木才真正稀疏了很多,那些攀在树上的藤曼也少了很多,没有了深山的样子。

    中间遇到猎户山民开辟出来的道,半人高的野草、荆棘都被斩断了,高溶和杨宜君便循着这儿走。后来转了几道弯,直到又一次转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大道’终于找到了。

    是‘大道’,其实也只有两三尺宽,略微平整了一些。又因为常有人踩踏,都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草,特别是眼下是冬天,就更只有一种低矮的、禁得住踩踏的黄绿色粗糙叶片的草。

    走上这样的‘大道’,就舒服多了重点也不是舒服,重点是这样的路节省体力。只有走过难走山路的人才知道,要时刻注意着障碍物、上攀下跳的路,比普通的路要多费多少体力。

    不然的话,只是这不大不的林子,哪里用得着这好几日才能走出。

    高溶与杨宜君踏上大道,一步一步将身后的山林抛下。忽然,杨宜君回头看了一眼,睫毛飞快颤动了一下,然后又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停在花枝上后,便轻轻合拢了,掩去了眼下的神情。

    一路沿着大道,很快人烟就越来越明显,远远能看到天边有几座村间屋舍。近处虽然没有屋舍,也没有田亩,但能看到有儿牵了自家的几只羊来吃草——西南之地就是这样的,不比北方,冬天不至于万物凋零,也有鲜草。

    高溶与杨宜君决定先去村里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买到马,再不济也指望能得到村人指路,找到最近的杨家屯兵处。

    往天边村舍步行的过程还是一样的,‘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也不是一会儿就能到的。也不知道牧羊的儿是如何想的,怎么离得这么远来牧羊。

    这中间还隔了‘玉水’——玉水从林中出来,转了一道弯,却是横在了山林与村舍之间。到了这里,河面已经颇为宽阔了。此间百姓没什么钱,但也凑钱在这儿修了一座浮桥。

    高溶和杨宜君过了桥,村舍越来越近。也就是此时,村舍后方忽然绕出了一队骑兵,人不多,也就是五六人而已,但甲胄俱全,又是骑着马的,高溶本能地觉得危险!

    很快高溶就看出这和之前追杀自己的人是一样的装备了,当下也不停,带着杨宜君转身便跑。

    且退且射——他射的是马,而不是人。主要是行动中的目标本就更难瞄准,更别他们还有披甲了,露出的空隙太。相比之下,马作为目标更大,闪避也没有马背上的人灵活。而且,这些骑兵也不是马也披甲的重骑兵。

    中间射出了数箭,箭囊也空了。这些箭大约是因为不利处境,大半都落空了,但还是有两箭一下扎中了马颈和马身。马儿没有立即死亡,但因为剧烈的疼痛失去控制,直接将人摔下马去,这是必然的。

    其他没有被高溶的箭所伤的骑兵因此慌乱了一瞬间,但很快调整了过来,尝试着射箭回击。只不过跑马时射箭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些骑兵看装备是足够精锐了,但又不是那么精锐,并没有训练出这一。再加上高溶和杨宜君有意躲避,放出去的一轮羽箭根本没伤到他们。

    一轮箭没伤到人,也就放弃了,只加快马的奔跑速度,不断接近高溶。

    在高溶和杨宜君踏上浮桥时,骑兵已经不远了。两人迅速跑过浮桥,高溶没有继续跑,而是转身抽刀去砍固定浮桥的绳子这种村中凑钱修建的浮桥,着实不宽阔,用料也不很讲究。大约平日里不会有太重的承重?而且村人时时看着、勤做修理,这些也就不重要了。

    固定浮桥在两岸的绳索,本来就不够粗,还有些磨损了,高溶下刀又重,一下两下,竟然就有要松脱的样子了。杨宜君有样学样,也用自己的护身刀去割另一边的绳索,割到一半的时候,高溶过来帮她,砍了几刀才砍断。

    这个时候,浮桥并没有立刻毁掉,连接在两岸,它本身也是有‘结构’的。就算一边岸上的连接断开了,也能一时保持。不过此时已经到对岸的骑兵是不敢骑马过桥了,而是下马步行,以免人加上马的重量立刻毁掉浮桥。

    此时高溶当立断,跳下河去,拉扯浮桥主体,加速浮桥散开。杨宜君见状,也跟着下水去帮忙。

    一个已经踏上浮桥的骑兵因此跌入了水中,也不知他会不会水,但因为身上沉重的甲胄,总之是没有浮起来。挣扎着挣扎着,便被水流往下游冲走了。站在岸边的还有三名骑兵,干脆站在岸边朝高溶和杨宜君这边放箭。

    为了躲避飞来的箭矢,杨宜君和高溶在水面下憋气,然后顺着水流往下游游去,准备游得远一些再上岸。

    杨宜君在水下很不好受,冬天的河水真的太冷了,跳入水中的一瞬间她就险些动不了了。她是会泅水的,而且水性极佳,夏天的时候她闭气,玉水这样的河面宽度,能直接游一个来回。但现在,只是游了一会儿,她就立刻觉得受不了了。

    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坚持下来的,只觉得一次游远一些,就安全一些。

    高溶的体力比杨宜君强一些,跟在她身后,时不时会‘托’她一下。正勉力向前游时,高溶衣襟前系着的绣囊突然脱落了,脱落之后就被他落在了身后。下意识的,高溶停了一下,在水中微微拧身去抓绣囊。

    正是这个动作,让他发现身后一根圆木正‘冲’来。

    是之前垮掉散开的浮桥,还有一些浮桥材料正陆陆续续地脱落、下漂。

    此时高溶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圆木一头一下撞在了他的头上,‘砰’地一声闷响。伸出的,毫厘之差,到底没有抓住绣囊。

    杨宜君此时因为闭气和体力耗尽,已经有些昏昏沉沉的了,正打算要上浮换气,迟钝地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危’。于是也被这根‘圆木’波及,撞到了腰部——撞的其实不重,她只能算是‘擦’过,也没觉得多疼,但确实让她乱了呼吸,一下呛了水。

    体力耗尽的情况下她没有调整过来,只觉得肺和气管越来越辛苦,呛的厉害。整个身体越来越沉,根本无法按照她的想法动作。而且,其实她现在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想法也逐渐消失了。

    冬天的水真凉啊,杨宜君在意识模糊时看到了水面的光亮,但怎么也无法靠近那片光亮。只有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水,将她包围,让她窒息,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