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蝉鸣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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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干舌燥地跟着老大后面盘查了一上午的百姓,连口水也没能喝上,陈平刚蹲在一棵大树下,一滴水不偏不倚地落到他的脑门上。

    他还以为是自己又饥又渴,心里骂自己眼花,这大树下头哪来的水滴?抬头一看,太阳早就不见踪影,只留下几朵乌云,酝酿着丝丝点点的细雨,斜斜地飘落下来。

    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老大,他一句骂娘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今天是他来巡防营当值的第一天,人头还不熟,哪里敢放肆,只好在心中暗骂几声解气。

    他老早就听巡防营的活计轻松,每日只要跟着领队,装模作样地巡视一番,就能敷衍交差,月俸还比他在京兆衙门当个衙役来得多。

    正经捕盗辑匪这样危险的事轮不到他们,遇上酷日暴雨更好,只消随意找家酒楼歇脚,反正大也挂着个官爷的名儿,那些酒楼客栈的老板都是人精,见到他们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眼见着隔壁王家的儿子,在巡防营呆了一年都白胖了不少。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好处,暗里那些娼楼妓馆,酒肆饭馆,就连赶早趁晚进城的货郎,哪个不是要给他们几分薄面的,十天半个月的总能有些银两孝敬,关键是这些银钱不用从上头筛一层,都是实实地落到他们下头人的腰包里。

    这样有油水的好差事自然是不好进的。

    陈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可陈平是根独苗,被陈老爷子养成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样。他没什么本事,可陈家老爷子可是个攀亲附贵的好手,先前攀上了京兆府尹家管家周叔,两个人还拜了把兄弟,今日你来陈家吃盏酒,明日我过周家看场戏,要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陈平还认了周叔做干爹,他先前在京兆衙门的差事就是这位干爹帮忙周旋的,不然就凭陈家一个平头寸脸的老百姓,哪里能寻得着这样的好差事。

    本来家中也没指望陈平能做个什么大事,他这样混混日子也挺好,直到他有一次和兄弟吹破了牛皮,花了两个月的月俸,去揽味阁潇洒了一回。

    揽味阁的老板林如苇笑盈盈地往那里一站,喊他一声“陈公子”,他当下就丢了三魂七魄,觉得那些秦楼楚馆的花魁舞姬都失了颜色,一心要做起“王孙公子”的范来,三天两头的就往揽味阁跑,奈何囊中羞涩,禁不住他的大手笔,他那点金库也花了个精光,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向自己的爹坦白了一切。

    本以为会被老爷子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谁知这陈家老爷得知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二十几岁,终于有了点追求,哪怕这追求是个姑娘,都激动得老泪纵横,一心要帮自己的宝贝儿子把林如苇娶进门。

    拼家底厚薄,陈家实在是拿不出多少钱财,只好在旁的地方上下功夫。也是多亏陈平的干爹路子广,给陈家搭上个线,让陈平进巡防营老老实实呆上几个月,帮他搞出些功绩出来,上面再了招呼,过不了多久就能升成个巡防营的副将。

    那可就是朝廷手下的官,凭她林如苇家财万贯,哪里敢和官斗,再加上京兆府尹那层关系,她一介女流,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还不乖乖做了陈家妇。

    得了准头,陈平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老实不少。谁知道,他当值的第一天就遇到要搜查江洋大盗这样的差事,忙到现在滴水未沾,可是苦了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

    雨势渐大,厚密的雨丝落到他们的盔甲上,慢慢地凝结成水珠,流淌下来。

    陈平抬头看向对面,揽味阁的二楼窗边站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倩影,她还是那样的明艳动人,即便隔着细碎的雨幕,依旧可以预见她的一颦一笑。半掩的窗户勾勒出她的衣袂,隐约可以看出她正在招呼窗边的客人。

    能够让揽味阁的老板亲自招待的客人一定非富即贵,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窗户边的公子笑着和林如苇了句什么,逗得她掩嘴一笑,陈平更加愤懑,恶狠狠地盯着他,恨不得要把窗户都盯出个洞来。

    开扇半掩住自己的脸,李安笑睨了林如苇一眼,又瞥向那树下蹲着的兵,调笑道:“我们林老板的魅力真是不,看那子都要恨不得把我吃了。”

    林如苇不话,端过酒楼丫头递过来的两碗馄饨,亲手递给他:“妾身哪有王爷的风姿,当年王爷还未弱冠,这平都青楼画舫的姑娘谁不想多看王爷一眼呢。”

    李安面露嫌弃,搅搅手中的那碗馄饨,看了一眼对面掩在窗户后,半点都不露的人:“你喊我来做戏,就让吃这个?”

    他看向林如苇,责备道:“你也是,你们庄主来,也不上点好菜,就吃这个?”

    “我让她做的,挑什么嘴?”梅韶一个眼神瞥了过去,他吃着馄饨,状似不经意道:“这可是林老板家祖传的秘方,一般人还吃不到。我记得你和我过,你家开酒楼前,是靠卖馄饨发家的?”

    在李安眼里,林如苇只是众多美人当中的一个,只不过别的美人似花,娇艳欲滴的,而她就像一根芦苇,柔软之下有颗坚忍的心。

    观赏美人这种风雅的事儿,李安颇有见地,讲究的就是远观,那美人远远看一眼,风姿绰约,赏心悦目就好。要是深究美人背后的因由,实在是太煞风景。猛地听见林如苇背后的事情,他有些悻悻,给梅韶使了一个眼色,却没有得到回应。

    还好林如苇并没有很介意,她的眼中甚至带了些浅淡的温柔:“是。这个手艺是母亲传给我的,那时荏州闹饥荒,她北上寻亲,嫁入了林家,靠着她的这点手艺,在外头摆了个馄饨摊,也勉强能够支撑家里的开销。

    “后来我继承了母亲的馄饨摊子,也摆过几年。之后父亲开了个酒楼,我的年纪也大了,他不愿意我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想让我在家中待嫁,我不愿意,晚上就偷偷地出来摆摊子。遇到好天气,能看到一整个天空的星星,朝着我一闪一闪的,我就想着这可能是母亲在那里看着我,走夜路就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

    她微微仰头,李安能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潋滟,她好像是哭了,可是没落一滴泪。

    “你的摊子是摆在昭和路上吗?”梅韶抓着勺子,语气有些不对劲,“勤元三十三年,是不是你在昭和路上摆的馄饨摊?你是不是和我过,有一个贵公子经常在你快收摊的时候来买馄饨,他......”

    林如苇刚开揽味阁的时候,曾托梅韶帮忙找一个人,是自己欠了人家银两。

    这笔债欠得有些久远,是在勤元三十三年的夏夜。

    盘点完今夜的银钱,林如苇正准备趁着夜深人静,收摊溜回家里。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公子,提着一盏灯,在零星的几个摊子面前转悠,他连个厮都没带,在这样的夜市上显得格格不入,林如苇就多看了两眼。

    就是慢了这么点时间,那个公子就来到了她的摊子上,问道:“姑娘做的可是江南那处的馄饨?”

    看着他每个摊子都停留一会儿,原来是在问这个,林如苇觉得好笑,在平都找江南口味的馄饨,真是个怪人。

    她烧水煮馄饨的时候,偷偷地量着他,看他身上沾了不少露水,看来也问了不少摊子,却没有半点烦躁,的话也没有半点火气,和别的贵家公子都不一样。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桌角的一支蜡烛,晕黄的光亮照得他的脸明暗不定,却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林如苇知道他是在看蜡烛计算着时间,她自己出摊时,也经常靠着蜡烛的用量来估摸着收摊时间。

    “公子是出来给夫人买消夜的?”交付馄饨时,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那个公子没有回话,只是笑笑,走得匆忙,提着灯消失在夜幕中。

    或许是自己的手艺真的合了那位公子的口味,他经常星夜提着灯来买馄饨,还是一个人,一盏灯。混得熟了,公子就在她那里存了一笔钱,她也会估摸他来的时刻,提前把馄饨下锅。

    这场简单的买卖做了一个夏天,直到一次偶然,林如苇被家里发现,就再也没有能成功偷跑出来过。后来她也曾等在那个路口,想把没有用完的银钱还给那个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家里禁闭关得久了,等她出来再寻,已经再也没有那个人,那盏灯的踪迹。

    “再后来我开了这揽味阁,也曾按照那位公子的相貌年纪找过,但是都没有线索。他曾过,自家夫人是岚州人氏,所以才半夜出来给她寻江南口味的馄饨。这些年来,哪家夫人没有来我这揽味阁吃过饭,可偏偏找不到一个年纪和生地都对得上的,我想那位公子可能已经不住在平都了,不然怎么会找不到呢?”

    林如苇看着咬着馄饨愣在当地的李安,有些慌乱,问道:“是那位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李安胡乱咽下一个馄饨,觑着梅韶的神情,摸摸自己的下巴:“勤元三十三年,今年就是二十六岁,昭和路,家里还有个岚州人氏的夫人......”

    “他是怎么的?”一直静静听着的梅韶放下手中的勺子,轻轻地握住手腕上的绿檀佛珠,像是在寻找一个依靠。

    “他......”

    正是中伏,就算是深夜,蝉鸣都吵个不停。

    月下的公子心翼翼地抱着那个食盒,看着那个一直追问自己姑娘,眉眼弯弯,温和的声音里带了无奈:“他是岚州人氏,来平都三年了,还是吃不惯这里的饭食。平日里又要强,不肯人他娇惯,还好他很喜欢你做的馄饨,我就给他带些。这里总比不得故乡,事事都顺心遂意,有这么一桩能顺他心意的事,我很高兴。”

    林如苇很是羡慕,托着腮感叹:“你对夫人这么好,夜夜给她买消夜,一定很喜欢她吧?”

    好像有什么一直埋藏在心底的东西,悄悄滋长,暗里萌芽。白衣公子一直深埋在心的那株嫩芽,只敢朝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探出一点脑袋,在微凉的晚风中摇曳着。

    他眼中倒映着满月的清辉,盛满柔情:“有他在侧,足以消磨长夜漫漫。对夫人,我确是心悦已久。”

    都怪这夏夜的蝉鸣太过张扬,吵得人心慌张动荡。

    不然他怎么敢在今夜,承认喜欢。

    作者有话要:

    梅韶的暗恋: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他,就他不知道

    白秉臣的暗恋: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我喜欢他

    林如苇:我知道!(举手)

    李安:你只是个替他喜欢的人,冷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