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隐秘的心绪起伏被轰轰作响的积灰电脑风扇一吹,还没来得及滋长,就在无穷无尽的PPT里消失殆尽。
沈愉初精疲力尽地从一场电话会议里退出来,摘下耳机,才后知后觉已经三个多时没有喝一口水了。
探手去端水杯的动作缓缓停住。
天边堆砌出密密的卷云,像失手翻了紫红的颜料,浓烈到白色桌面都镀上了一层粉橙,温暖的色调,一时将疲惫都治愈。
格子间隔板被“咚咚”两下敲响,周明从旁边工位滑出来,“Amanda,一起下去吃饭吗?”
公司食堂为加班员工提供免费晚餐,晚六点到晚八点,只是沈愉初常常一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错过饭点。
一排工位大排档的尽头,有几个同部门的同事在等。
结果沈愉初刚站起身来,桌上的座机及时“叮铃铃”叫停晚饭。
“你们先去吧。”她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重新坐回去。
电话那头很是安静,Ivy约莫是刚到酒店,疾声问:“你看一眼,老马走了没?”
沈愉初坐在转椅里踮脚往外滑,仰高了脖子瞅办公室的方向。
微微臃肿的人影在站着收包。
“还没,估计快了。”她缩回工位。
“老马今天心情怎么样?”Ivy接着询问。
沈愉初回想着马良才下午和钟文伯聊天时的谄笑,“好像还行。”
Ivy低低道了声幸好,“你跟老马提一嘴招实习生的事,我在公司系统里提了申请,到现在他也没给我批。”
沈愉初挂掉电话,站在马良才办公室门前,花了三十秒酝酿情绪,“笃笃”敲门。
待她明来意,马良才推了推眼镜,慢吞吞地“嘶”了下,“这个事啊……”
半晌没有下文,马良才往门的方向递个依譁鄭儷眼神,示意她把门关上。
沈愉初回身关上门,重回宽大的办公桌前站好,垂首做好聆听长篇大论的心理准备。
马良才的表情交替穿插着痛心疾首和爱莫能助,“你也知道,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到处都在cost saving,各项指标都控得很严格,我也没有办法。”
沈愉初连连点头应是。
到兴起,马良才大掌“啪啪”拍桌,“一个实习生,一天要三百块。你,他们干的活,发个传真、寄个快递,值三百块钱吗?”
源茂的工资一向是行业标杆水平,连实习生也能开出三百块的日薪,着实要比其他同仁高出不少。
“老板您得对,现在的情况我明白,也很能理解您的难处。”沈愉初情真意切地点头,“不过实习生可以培养,就像之前把Lily带出来了,上手后可以干很多事情的,能顶一个正式员工了。”
马良才倒着推了把老板椅,双臂交叉,质地精良的皮鞋直接搭在了办公桌上,隐隐透露出拒绝交流的意思。
沈愉初只能假装没眼力见,硬着头皮往下:“实习生勤奋肯干耐摔,还不要OT——”
马良才捕捉到关键词,直接断她,“到这个,我常常跟你们,要注重效率,不是天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脑就算是勤奋了。昨天我看到你们报上来的OT,是不是有点多?你们手上在做什么项目,需要加这么多班吗?”
沈愉初耐心极了,将项目进度和人员安排一一道来,起部门的加班苦处时,她甚至假惺惺地挤出了两滴情到深处的眼泪,适时哽咽地抹眼角,“老板……”
马良才无话可,佯作感同身受地喟叹几声,然后无情地推皮球,“你们的难处呢,我也了解了。要不这样吧,你先去HR找麦克谈谈,他同意了,我们再。”
沈愉初顿感刚才鳄鱼眼泪都白流了。
连分管副总裁都不批,HR总监哪里会多手管实习生的鸡毛蒜皮。
无功而返,沈愉初悻悻从营运副总裁办公室出来,垂头丧气给Ivy发微信:【Ivy姐,我提了,没戏。】
Ivy:【日,我就知道!他怎么的?】
【让我找HRD谈。】沈愉初低头捧着手机噼里啪啦字,不知不觉走到落地窗边。
Ivy:【抠成这样,要不是知道他马上就要糊了,老娘真是忍不下去了!】
窗外厚密的卷云红到发紫,风一吹,泛起丝绸般的光泽。
今天的晚霞第二次治愈了沈愉初。
人手不足的困扰暂且退居至思虑榜单第二名。
她忽然想到——
不招新的实习生,李延山就不会跟她一个部门了。
*
单膝跪在木地板上,最后确认一遍有无遗漏,沈愉初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调乱密码锁的顺序。
18寸的登机箱,纯黑,帆布质地,能塞耐糙,陪她高频共游过大大的飞机场和高铁站。
拉杆向上拽出,电脑包架在箱子上,拖出房间门。
被滚轮的响动吵醒,贺欢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灰色毛毯顺势滑落到地上。
贺欢咦了声,“你给我盖的毯子啊。”
昨晚贺欢喝多了回来,非要在沙发上开着电视睡觉,怎么都拦不住,沈愉初拖不动撒泼拳的醉鬼,只好给她盖上毛毯。
沈愉初露出气笑的表情,“是谁赖在沙发上不肯动,一关电视就闹?”
一夜没关的电视机里,早间新闻的女主播正在一板一眼地播报台风预警。
屋内静谧两秒,沈愉初心里一沉,带着不详的预感拉开窗帘。
昨日还晴空万里晚霞漫天,一觉醒来,天地俱变,黑云沉甸甸地压在低空,大地如暗夜笼罩,深灰色的窗帘和窗外的景完全融为一体,漆黑的墨汁无差别泼洒。
“这个天……”沈愉初喃喃,握紧了行李箱拉杆。
“好可怕啊,有道长在渡劫吗。”贺欢的酒都被惊醒了,扒着沙发边缘问她:“你是今天出差吧?还能去嘛?”
沈愉初粗略翻了翻手机上的本地资讯,暂时还未收到高铁停运的消息。
“高铁不停,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啊。”沈愉初叹着气,从鞋柜的最上层翻出一把雨伞,白色的遮阳伞,轻飘飘的,她扔了回去,再从更深处摸出一把长柄黑伞,看着是能在风雨中抵挡一阵的样子。
贺欢盯着沈愉初翻鞋柜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蹬蹬蹬跑过来,挤开她,三下五除二拆掉鞋柜旁的一个包裹。
“真的不需要?”贺欢献宝似的捧上,挤眉弄眼。
沈愉初无声地僵住,看着贺欢手里闪闪发光的避 | 孕 | 套盒子,额角微跳,“谢谢,真的用不上。”
贺欢仍不死心,喋喋不休劝。
沈愉初急速穿好鞋,以最快速度提包拖箱冲出家,“砰——”把贺欢关在门的另一边。
*
一路红灯,堵堵行行,半个时的路程,活生生拖出一个半时来。
HR昨天晚上就把李延山的微信推送给了沈愉初,出于自己也不清的矛盾心理,她一直没有添加好友。
好在是上级加下级,耽搁拖迟也是常有的事。
到达高铁站,在候车厅找到空位坐下,沈愉初才发出了那个姗姗来迟的好友申请。
李延山秒速通过。
微信名就是本名,头像是本人证件照照片,朋友圈三日可见,只有两条转发的A大新闻。
沈愉初第一次遇到把微信建立得像简历模板的人。
微信右上角的红点瞬间变成“4”。
李延山:【早。】
【您到高铁站了吗?】
【啊,抱歉,我又忘了。】
【你到高铁站了吗?我已经上车了。】
沈愉初拖着箱子过闸机找车厢,腾不出手回复。
上了车,碰上好几个堵路放行李的旅客,还有一个男孩躺在过道上撕心裂肺地嚎哭,有两个争执窗边位的大哥差点动手。
短短一截车厢的路途,漫长得像西天取经。
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越过人群,她远远见到了李延山。
就那一眼,她甚至古怪地觉得,那个人不是李延山。
他在靠窗座上正襟危坐,隔着窗往灰蒙蒙的站台上看,又好像没有在看,眼神幽暗,不知出处的厌恶和疲倦间,有星星点点不正常的兴奋闪亮。
熙攘的人群和嘈杂的背景音反向衬托,他出挑的相貌是一副灰白的油画,呈现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病态的形单影只。
若不是那身熟悉的、质地粗糙的,藏青色西服白衬衫黑领带的搭配,沈愉初一时都难以辨认。
“啊对不起——”
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侧身经过,不心撞到沈愉初的肩,女人匆忙回头道歉。
沈愉初踉跄后再抬头,清绝的画面又是错觉一场了。
“Amanda!”李延山满面笑容地殷切起身,不由分地替她把登机箱高举塞进行李架,“您习惯坐靠窗还是靠过道?”
“靠窗吧。”沈愉初预备在路上工作,总觉得靠过道的座位有太多人可以窥见电脑屏幕,心理上抵触。
“好的。”男生毫无异议,乖巧站在过道上,为她留出充裕的进入通道。
“谢谢。”沈愉初捏着电脑侧身进去坐好,阖上窗帘,拉下桌板。
她已经不去想刚才那一幕了。
兴许只是眼花罢了。
就算不是眼花,谁在社交状态下和在私人状态下又是表里如一的呢。
没什么可计较的。
“这趟过去,你不用做什么,少话,多听多看就好。”她尽量严肃,让不可避免的交谈看起来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公事。
“好的好的。”李延山笑得露出八个白牙,对她言听计从。
沈愉初手上这台笔记本,是刚参加工作时公司给配的工作机,服役多年的老电脑,开机时间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等待开机的间隙无所事事,隔壁男生又灼灼地望着她,一言不发略有些尴尬。
“您去过安城吗?”李延山率先破僵局。
“刚工作时去过一回,有四、五年了。”沈愉初蹙眉回忆。
别人问了话,没有你来我往似乎不太礼貌,沈愉初接着反问道:“你去过吗?”
“没有,不过听安城湖景很漂亮,早就想去一趟了。”李延山摇头,满脸期待,“您上次去安城,看过安城湖吗?”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有来有回的,对话竟然进行下去了,还颇有几分相谈甚欢的趋势。
直到列车驶出站台,沈愉初才被一条微信震回神。
贺欢以一个贼眉鼠眼贱笑的表情包开场,【以防万一,东西我放你箱子里了。】
沈愉初飞快瞟李延山一眼,暗暗咬了咬牙槽,回了个提刀的表情包。
贺欢嘿嘿嘿嘿笑了一整个屏幕,十分吵眼睛。
【姐妹,等箭在弦上的时候,你就知道感谢我了。】
作者有话要: cost saving:节省费用
OT:overtime,加班,公司里一般指加班时间或者对应的加班费
HRD:Human Resource Director人力资源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