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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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季延崇这种出身的人,应酬是刻在DNA里的祖传艺能,比学走路会话还早的,就知道面对什么人该拿捏什么样的腔调态度。

    纸醉金迷的人生过久了,到底是迫于现实的人情交际,还是纯粹的纵情享乐,界限亦不是那么分明。

    这是头一回,他从闪光灯中心退下来,在观众席上挑了个好座,旁观生旦净丑。

    是有些新奇。

    他们到达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抽上了烟倒上了酒,那片乌烟瘴气的场子像是骤然开启了沈愉初身上的某个开关,她戴上比平时还要厚的层层面具,摇身一变,长袖善舞。

    鑫远的刘总是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听了杨兴的介绍词,色眯眯的情态稍稍加了一点掩饰,借握手的机会,双手攥紧沈愉初的手半天不放,“杨兴,你不够意思啊,也不早告诉我你们沈总这么年轻漂亮。要是早知道,我就不跟你们廖总对接了啊。”

    杨兴在旁边嘿嘿赔笑。

    季延崇见得多了,也谈不上鄙夷不鄙夷,在一旁麻木地看着,见她暗暗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就干脆不动了,像机器人一样任捏任放,嘴皮子殷勤得很,笑得虚伪灿烂,“别别别,刘总,您叫我沈就行。”

    刘总一手抓沈愉初的手,另一只大手一挥,很阔达的样子,“那不行,该叫什么就叫什么。”

    沈愉初声音不复往常清淡,声调热情得几乎高了八度,“您这就跟我太见外啦。”

    她微微躬身,深棕色的波浪长发从一侧肩头滑过。

    刘总看得眼发直,“那就沈总吧,哈哈哈哈。”

    沈愉初拉了季延崇上前,一只手拽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背上,是介绍的姿势,笑道:“这是我们新来的实习生,李延山。”

    季延崇看她一眼。

    她刚才借着拉他的动作,从刘总的魔爪里成功脱逃,还刻意转了半圈站在落他半步的位置,让他成为避开刘总的人墙。

    这站位,不是蓄谋都没人信。

    也就是刘总被她的美貌一时砸晕了头,丝毫没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索性就当了她的挡箭牌,往前迈了一步,隔开刘总,主动伸手握手,“刘总您好。”

    刘总仰着脖子看他,再转头看一眼沈愉初,对杨兴调笑道:“你们源茂总部招人,是按颜值来招的吗。”

    两边作陪的人都捧场地哈哈大笑,依次入了座。

    各色佳肴端上,酒过三巡,真真假假的相互吹捧将气氛越推越高。

    主座上的刘总抖抖空掉的烟盒,招招手,让秘书出去跑腿买烟。

    季延崇本来已经百无聊赖到放空,邻座的沈愉初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包未开封的烟,吸口气站起来,烟捧在手里,“刘总,您抽和天下吗?”

    跟刘总空掉的烟是同一个牌子。

    刘总讶然,“沈总也抽烟?”

    沈愉初狗腿地亲自跑到主位送烟,“我不抽,这不是想着今天跟您吃饭,特意提前备了一包,本来想着有备无患,没想到真用上了。”

    刘总和秘书对视一眼,喜上眉梢地“哟”了声,“沈总还是做了功课来的。”

    沈愉初半蹲着,接过秘书手里的火机,拢起手为刘总点烟,“好几年前了,您跟源茂刚合作谈项目的时候,我有幸跟您学习过一回。”

    刘总抓紧机会近距离看她,从眉毛看到下巴,再看回眼睛,灼热地盯了半晌,“哦哦哦”地叫,“我想起来了,是和你们陈怀昌陈总裁吃饭的那回吧?他带着个刚毕业的姑娘,一声不吭的,是你啊?”

    杨兴赶紧捧哏,“这是缘分啊!”

    “您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我。”沈愉初作惊讶状,三步并作两步退回自己的座位上,端起酒杯,“谁都别了,就冲这个,我必须得敬您一杯。”

    季延崇挑挑嘴角,被满屋烟熏火燎勾出的烟瘾都暂时压了下去。

    他方才看得清楚,她手提包里分明塞了四五盒不同品牌的烟,什么机缘,全靠硬生生人为制造。

    这姑娘可真太有意思了。

    沈愉初忙着拍马屁,没能分出精力留意他的观察,只在鑫远的人来向他敬酒时抢着护在前面。

    “李也喝一杯?”鑫远的人抬着酒杯来敬。

    “您是不是看不起我的酒量啊?”她急急站起来,一掌把他端酒杯的手按住,抢在他前面,软绵绵地娇笑着“挑衅”对方,“怎么?您不跟我喝,就是看不起我。”

    几轮酒敬下来,季延崇只喝了三杯,实在推不过去的那种,其余全被她大包大揽了过去。

    她还见缝插针地贴在他耳边,传授一些,他十八岁就会了的、拙劣的避酒之法。

    热乎乎的酒气全呼在他脸上。

    季延崇瞥一眼她越来越红的耳垂,笑着摩挲两下酒杯边缘。

    看不出,还挺护短。

    *

    灯红酒绿的包间,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有意义,大家嗓门都变大了,横七竖八歪在椅子上,是酒席渐近尾声的标志。

    刘总的秘书出去接了个电话,步履匆匆地进来,俯身下去对刘总耳语一番。

    刘总脸色一变,语气多有不快,“她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包厢的门从外被推开,一位身着白底蓝花旗袍的中年女士径直进来,面带薄怒,丝毫不给面子地在主位旁站住,“又喝酒了?!”

    拦不住人的服务生跌跌撞撞跑进来,连声道“不好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刘总脸上挂不住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服务生出去。

    拧紧了眉头,压低的嗓音隐含警告,“有什么不能回家再。”

    到这里差不多听出来了,这位怒气冲冲的应当是刘总夫人了。

    刘总老婆拔尖了音调,“你能当着这么多人喝,我怎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

    事已至此,不介绍一下不过去了,刘总秘书呵呵僵笑着,“沈总,杨总,这是我们刘总的太太。”

    沈愉初像失了魂似的,怔怔盯着刘总夫人的脸。

    “沈总?”气氛略微僵住,秘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沈总,这是我们刘总的太太。”

    沈愉初一下回神,带着满目不可思议的惊艳站起来,“啊,刚才看您进来,我还以为是刘总的女儿来了,还想刘总女儿好有气质。后来再一想,哎不对啊,刚才刘总不是是夫人要来吗?一时就没反应过来。”

    她热络地笑着迎上去,“对不住,您千万别介意。”

    其实话是场面话,谁都能听出来。

    但是,美人笑盈盈的,一脸真挚地看着你的眼睛夸你,谁还在意那些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呢。

    男女都难以免俗了。

    满腔的怒火一下就端不住了,刘总夫人面色稍缓,客气地掩嘴笑了下,“哪里哪里。”

    沈愉初回身找酒杯,愧怍地迭声致歉,“是我的不是,真是太失态了,我得给您赔一杯。”

    刘总顺着下了沈愉初递的台阶,自然乐意不过,笑着指挥秘书,“来,给夫人倒上。”

    沈愉初假意一瞪,“刘总,您怎么能这样呢,您让夫人也喝,那还怎么算是我的赔罪。”

    围观群众适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哈哈”。

    屋里早就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端酒的倒酒的,一团和气。

    刘总执意要秘书给太太也倒上一杯,沈愉初假装拗不过,双手捧杯,端得极低轻碰刘总夫人的酒杯下沿,“那您抿一口,意思意思就好。”

    服务生从墙边抬来一把雕花繁复的柏木圈椅,插 | 进主位旁腾出的空隙里。

    沈愉初追上去,叫住服务生,问道:“有坐垫吗?厚一点的。”

    不一会儿,她折返回来,带回一个蓝色蚕丝面料的坐垫,铺在刘总夫人的座椅上,笑笑:“空调开得凉。”

    作为在场为数不多还清醒的人之一,季延崇在圆桌对面看了个囫囵,笑着摇头。

    就算沈愉初做出再狗腿的行为,他也不会再觉得稀奇了。

    自从刘总夫人来,她就把马屁重心换到了刘总夫人身上。

    才没过多久,刘总夫人就被她哄得心花怒放,拉着她的手腕不放,吵着要认干女儿了。

    空掉的酒瓶越来越多,在门边的备菜台上歪歪扭扭地摆了两排。

    季延崇冷眼看着周遭,身畔仿佛立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和似醉如痴的人群泾渭分明地隔绝开来。

    酒味酣浓,人声鼎沸。

    她置身于其中,面色红润,言笑晏晏,在推杯换盏中游刃有余。

    季延崇忽然想到来时,餐厅的通道转角处,值班经理正声叱责员工没有及时将枯萎的摆花换掉。

    一簇盛放的粉橙色月季,独有一朵枯萎了。

    而她沐浴在华贵水晶顶灯下的盛光里,比墙角那株枯萎的月季还要了无生气。

    *

    终于熬到散场,沈愉初已经头晕眼花,脚步虚浮踉跄踩在地毯上,浑身瘫软歪倒在李延山身上。

    迷迷糊糊的,再睁开眼,身处出租车的后排,李延山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微妙的似笑非笑。

    暗夜的黑笼罩着,唯有偶然几道路灯的光影流淌过他的侧脸,半明半晦,叫人看不真周。

    沈愉初无端感受到了距离。

    “要吐早点啊,别吐我车上。”司机将四面车窗都降下,在前排声骂骂咧咧,“天气这么坏,还拉了个醉鬼。”

    “去酒店吗?”沈愉初头疼欲裂,勉强撑着额头立起来,眼前猛然一阵晕眩,天旋地转之间,复又软趴趴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眼下的场景,这种提问,加上配合的动作,难免引导人往某些歧义的方向思考。

    李延山“嗯”了声,不疾不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有十分钟,你再忍耐一下。”

    “忍耐什么?”她现在完全CPU过载,攥着他的袖子,茫然地问。

    李延山鼻音轻呵一口气,笑了,朝她低头靠过去,话音一顿,笑意再不似熟悉的乖觉,“你忍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