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立场
夏季的雨水总是具有超乎想象的杀伤力。
台风没来海边船屋里的群众暂时没有受灾, 但是晒盐场新厂区那边出了事,确切点是文物保护区出了事。
夜间雨势来得快,萧教授不放心要过去看, 谁曾想一脚踩空深陷那泥水坑里,偏生这雷雨天电闪雷鸣, 其他随着他来的学生并没有听到夹杂在雷电声中的呼救。
长缨匆忙披上一件衣服往那边去,伞压根没用,不过呼吸的工夫斜风骤雨已经把衣服湿, “人救出来了吗?”
“听倒是救出来了。”
李秘书也不确定,过来报信的是一个学生,冒着大雨过来把家属院的人吵得不得安宁,还没等他问清楚人已经跑了。
“司机还没过来。”
长缨已经拉开车门, “上车。”
她坐在驾驶座上,火发动车子, 遮天雨势中驰离家属院。
萧教授人还在这边工地,这会儿裹着一床厚棉被, 嘴唇泛着青紫。
“先送医院去。”
人没事就好,尽管长缨很想送走这位专家,但也只是客客气气的送走, 并不曾期盼着人出事。
之前还跟长缨争执的林现在着急的很, “老师他不用。”
虽是学生,但实际上也是成年人, 这会儿没了主张让长缨气得想人,“不送医院你们就不知道烧点热水让萧教授泡个热水澡冲散身体里的寒气?”
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 总不能这群知识分子不知道吧?
长缨很是怀疑, 这要是在野外考古,他们这些人能活得下去吗?
林被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有些委屈的道:“我们这没这么大的锅。”他们是来考古又不是来度假的,哪有这条件?
就连这床厚棉被都是老师为了考古需要才准备的。
长缨:“……那让你们回去你们还跟我犟!”
这个临时工棚本来就漏雨,再这么下去也没办法休息,“先把萧教授挪到那边的屋子去。”
虽然四面通风,但好歹不怕漏雨不是?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倒是李秘书闻言不假思索把被子一掀,将人背了起来,“您帮我个伞。”
还没等长缨拿出伞来,蹲在工棚一角没存在感的人连忙起来,“我来我来。”
长缨这才注意到这还有个人。
这是萧教授的救命恩人,却也是一个偷。
听这边有文物,田三喜想着过来看看,趁着下雨天大家都睡得死,正好摸两件宝贝回家。
谁知道刚摸过来就看到一个老头在水坑里往下陷。
人命关天不能不救,等喊了人好不容易把萧教授给弄上来,田三喜想悄悄溜走,却是被学生们给逮着了。
这大雨天的来这边看看,谁信呢?
肯定是偷文物的贩子!
联想到下午的时候那个革委会的女领导还要挟了一通,几个学生觉得这个偷不定就是革委会派过来的。
什么都不让人走。
任凭田三喜怎么都没用。
挪换地方到了旁边的楼房,萧教授的几个学生三角之势站开,“傅主任,今天这事您得给个法。”
长缨了解了事情经过,也清楚这些学生怎么想的,看着冲自己要法的人,“现在不是讨法的时候,去看看还有没有能点火的东西,生个火让你们教授烤烤驱寒。他一把年纪经不起这么折腾,真要是伤风感冒了,这工作还能继续下去?”
她对这些人是真没了脾气,到这时候还分不清轻重缓急,整天考古文物,脑子里都是那些地底下的土吗,这么一团浆糊!
“你会开车吗?去医院请个医生过来,让他带着针和药。”
李秘书不会开车,但还是点头应下,总之把人请过来就是了。
“田三喜是吧,先帮忙去找点柴火什么的来生火,你的事情我回头再处理。”
田三喜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只能答应下来。
这安排让林几个人有点摸不清头脑,被长缨吼了一句,“傻站着干嘛?还不去找能生火的东西!”
几个人被吓得三魂七魄都出了窍,忙着去找能引火取暖的东西了。
为了表明立场,萧教授几人坚决不在附近的家属区和厂房里住着。
实际上就是争一口气。
只不过这口气,哪有命重要呢。
这边家属区楼房是寻常的三层楼,建设了大半,旁边那栋还是烂尾工程,修建到一半地基时发现了古墓,整个家属区建设工程中断,不知何年何月能够重启。
长缨看着蜷缩在那里的萧教授,身上那厚棉被刚才都被湿了大片,哪还有保暖的作用,只怕越裹越冷。
这雷雨天气可真是要命,她都觉得身上湿冷一片,不知道明天会什么样呢。
正想着,外面有那几个学生的声音,“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的是李秘书,一同过来的还有穿着黑色大雨衣的司厂长,“人没事就好,我刚才听后怕出事,胡乱抓了把药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吃。”
司厂长的爱人是市立医院的医生,原本想跟着过来,不过被他拦住了。
长缨瞧着他那大雨衣跟哆啦A梦的口袋似的,又是拿出灌满了热水的军用水壶,又是一张薄毛毯,不奇怪是假的。
然而这些都是能救急的东西,就算奇怪那也只是先搁置一旁。
萧教授身上那湿了大半的厚棉被做出了最后的贡献——被烧掉用来取暖。
火蛇跳跃着,这位考古专家脸上总算有了一点血色。
“谢谢,谢谢,谢谢。”
接连三声谢谢让田三喜觉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
烤火驱散了寒意的几个学生就没那么好气了,“谢他们做什么,我看他们就是一伙的!”
这次那个林倒是没什么,只是欲言又止的看了长缨一眼。
他也觉得这件事太古怪了。
虽然人是他喊来的,可他就去了革委会家属院,这个司厂长怎么知道的,而且还拿来了这些东西,及时的像是早有准备。
他觉得傅长缨可能不知情,但是这位司厂长和这个偷不定有什么联系呢。
司厂长听到这话呵呵一笑,“同志,你多大呀?”
“谁跟你同志。”
“江,别这么没礼貌,不好意思厂长同志,是我咳咳,是我没教好学生。”
司厂长笑了笑,“没事的,我知道这同志在怀疑,年轻嘛没那么多阅历,要是他也去过仗在战场上杀过敌人看着战友倒下,或许就没那么沉不住气了。”
一句话把自己的人生阅历摆在众人面前,就连长缨都有些懊恼,自己不该怀疑的。
司厂长是有经验的老兵,在最血腥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考虑周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萧教授和几个学生都惊呆了,尤其是刚才抱有敌意的江,憋红了一张脸,“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对于军人,尤其是老兵,共和国的人民总是怀有敬意。
司厂长笑了笑,“没事,不怪你,年轻嘛,也是好事。”
他要是再年轻个二三十岁,兴许比这年轻人还张狂呢。
对方的态度让江越发的无地自容,一时间这房间里只有火舌跳跃和那略有些潮湿的棉被燃烧时冒出来的浓烟。
长缨破了这里的安静,“你什么情况?”她问的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走的田三喜。
革委会的领导,当过兵的人,田三喜觉得自己今天可真是倒霉,偏生被这么看着还不得不,“我就是听人这边挖出了宝贝,就想着过来看看。”
没曾想宝贝没摸到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倒霉透了。
“领导,你看我也救了人,能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田三喜挣扎一把,觉得自己都坦白从宽了,还救人一命,理论上能够被这位领导放过一马才是。
“有手有脚还能干不了活?怎么就想着作奸犯科走捷径?李秘书你回头把他交给刘局长,让他进去待几天反思一下。”
田三喜快哭了,“领导你别这样啊,万一我老娘知道了这事不得急死?”
“你现在知道怕了,做这事之前怎么没想想自家老母亲呢?”长缨指了指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工棚,“如果你今天得手,那就是盗窃文物,是死罪!”
田三喜傻了眼,“有,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严重,就像那个为了袒护自家儿子,而把国宝烧了的母亲一样,他们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意识。
长缨看向萧教授,“您也看到了,他们不觉得偷盗文物是多大不了的事情,光靠你们很难保住这些文物。”
“你还是想要赶我们走。”林一针见血,“就是不能有任何人耽误你的发展大计!”
这话倒也没错,只是实话难听罢了。
长缨看着青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不让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吃饱穿暖,他们自然会想邪门歪道来赚钱,就比如他在这些文物的主意。我明白你们保护文物的迫切心情,但是也希望你们能考虑下这工厂也牵连着成千上万人。”
做人需要相互体谅,不能总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林觉得这是邪门歪道,拿着自以为正义的话来堵他,偏生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气恼的只能转过头去不看长缨。
萧教授看着年轻的女同志叹了口气,“我知道这让你们很为难,只是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让我看怎么把这些东西转移。”
今天的事情让他想了很多,不止是这位市领导的要挟,还有那些暗处觊觎文物的人。
诚然这位年轻的女领导不支持他们的研究,但有句话是没错的,这里的确并非安全区。
那些具有考古价值的东西在文物市场上卖不出几个钱,一旦被偷走很可能因为卖不出价钱而被丧心病狂的文物贩子损毁。
转移到省里去,起码多一分安全。
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司厂长没想到,这头犟驴竟然真的被长缨动了,他松了口气,“成成成,给你们一星期时间够不够?我可以让人来帮忙的。”
他恨不得立马把这些人给送走,但还是相当大方的提供帮助。
萧教授咳嗽了一声,“不用,我们会尽快的。”
外面雨势渐,没再电闪雷鸣的吓人。
长缨瞧了一眼,“司厂长明天让人过来帮忙给萧教授他们收拾下,另外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忙看守,省得再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这样大家都好。”
司厂长一口答应,他是最见不得出事的人,毕竟真要是出了事,他这新厂区又得耽误。
倒是萧教授听到这话觉得这安排有弦外之音,是帮忙看守不假,也是催着他们赶紧走人呢。
他这可真是讨人嫌的工作。
遭人嫌弃的文物研究专家和几个学生落了清净,长缨连同司厂长还有那个田三喜都离开了,只剩下师徒几人围在那里烤火。
“老师,我们真的要走吗?”
江问出了大家的心声——他们是为了弥补历史空白,又不是一己私利,为什么要这么低着头做人呢。
萧教授叹了口气,“回头把这墓穴里的角角落落再仔细量一遍,别落下什么重要讯息。”
其实已经检查了好几遍,目前来看只有那些陪葬品有些研究价值。
“回去吧,在这里不定还要遭什么罪呢。”
他还想多活几年继续为考古事业发光发热呢,可经不起今晚这事了。
……
天亮后雨也停了,司厂长让人过来收拾,趁机把昨天陷了人的那水坑暂时给填埋上。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没再下雨,倒是不至于再出现那天晚上的事情。
而船屋渔民往干校的迁移已经告一段落,黎家船屋的搬迁犹如插了翅膀似的迅速传到了其他海湾的船屋聚集点。
有想着搬家的,却也有拿不定主意的。
“我这腿又开始疼了,过两天就有台风,咱们现在搬走避开台风也是好的。”
“老叔你前些天就这么,结果也没见台风,就别再吓唬人了。”
“市里给咱们承诺的是上岸,有个稳定的住处,可是我听了黎家船屋只能暂时住在干校那边,回头还要挪走,这来回搬家谁受得了?”
“得了吧,跟你家有多少东西似的,不就一床被子几个锅碗瓢盆嘛,有什么麻烦的,你不想搬就留下,台风来了你自己受着就是。”
渔民们意见不一,有想要先上岸的,也有想着一蹴而就等那边房子建好再搬家的。
总之各有各的想法,还都不肯让步。
很少上岸尤其是去市里的人去革委会大院,声明自己想要上岸的决心,却也有那些不愿意来回折腾的,同样去革委会大院表明新的住处没建好之前,绝对不会搬走。
“他们倒是能耐了,还要挟人,真以为自己有要挟的资本?”
钱有财好不容易处理完造船厂的事情,回来后就遇到这么一出,气得他想揍人,“咱们这么折腾还不是为了他们好,市里的名义贷款给他们盖房子,回头还要给他们安排工作,这哪一项不是为他们好?现在让他们暂时搬个家就委屈的不得了,老子还不想伺候了呢。”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呢,何况钱有财。
他发泄了一通,再去看长缨倒是神色平和,钱有财越发的坐不住了,“我的主任哟,您倒是句话啊。”
长缨拉开抽屉,递了个糖块过去,“我哥给我买的,送你一块。”
那是长缨最喜欢的大白兔奶糖,前些天傅哥托人捎过来的。
也难为他还记挂着这个,这么热天让人送来倒也没黏连在一起。
钱主任见状皱着眉头,“我不吃这个。”
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老钱同志眉头一挑——
还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