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瑞王府。
年岁愈大,愈觉时间不够用,瑞王早起换好朝服,像往常一样围在池边喂鱼。
他喜欢引来一大群的鱼儿,追围着他要饵,而他却每次只撒一点儿,欣赏着争抢和落败。
红尾的黑尾的一齐拥来,密密麻麻从水面探出头。
遽然几声扬调的高喊,惊散了争夺的鱼群。
“老爷,老爷。”
急急忙忙跑过来的是瑞王府大总管,面上红光,瑞王看得新奇,心中隐有猜测,顾不得被扰喂鱼的兴致,一拍手将鱼饵尽数撒去。
池中鱼儿瞬时蜂拥而上,扎集成堆。
瑞王两手背在身后,眯眼成缝,有细碎光芒射出,他道:“怎么?死了?”
大总管笑得合不拢嘴,凑上前眉飞色舞,压着声儿:“今早伺候太监叫不应,应当是夜里咽气了。”
瑞王挺直腰脊,不做声,面上喜色滑过,他忽而伸颈盯着大总管正色道:“皇上驾崩,能是笑的?”
虽如此,连头发丝都在着他的高兴。
大总管哪能不懂,哈着腰,脸上是狗腿的笑,自扇着嘴巴:“是是是,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瑞王回正身,甚觉神清气爽,他展了展胳膊,垂眸左右看着官服,眉毛扬了扬 ,“本王得去换身丧服。”
屋里,大总管在旁伺候穿戴,闻得瑞王问:“宋玉度那边如今什么进展?”
大总管摇摇头:“上次是找到龙纹玉佩,确定活着,这回找到人选,虽未确定但为免错过一律除掉,只是在仲熙地盘百般受阻挠,他因此受了重伤,信中是可能命不久矣。”
瑞王紧蹙着眉头,皱纹横竖像是裂了缝的山,“仲家是块难啃的骨头,待本王登基第一个就要铲除了他。你去回信让他动作尽快,让他莫要辜负本王对他的信任,另外,”
他偏头看向大总管:“遣过去的军队可以出动了,提点好所有,在本王登基前不得有任何闪失。”
大总管应着声,想起什么又道:“宋玉度怕是替王爷完成此事回不来京城了,还看不到王爷登基遗憾至极。王爷,你他病重至此要不要派个人?”
瑞王展着双臂,阖眼养神,听此嗤笑:“这会儿派人费时费力。”他睁开眼,“我救了他的命,到此时必要时刻,让他将命还回来也是报恩。”
眸光中尽是赤露的野心勃勃和冷漠。
将信送出后,宋玉度回了屋里。
桌案上放着把黑漆的弓箭,刻着诡异的暗纹。
他静看良久,上手握住手柄,走至院内,摆正姿势,上箭,拉弦。
随着弓弦转动,视线目及檐上停驻的偶尔走动的麻雀,他眯眼瞧着,对准,在麻雀扑着翅膀似要飞走之时,指上轻轻一松。
嗖的一声。
紧接着是骤然刺破天际的鸟叫和有什么掉落地面的啪嗒声。
皇帝驾崩一事无异于惊雷炸裂,有如一把手将几人的心脏攥在掌心,紧绷的,咚咚跳动。
一股无形中的蛮力推使着发出最后的通碟。
待丧葬守孝结束,瑞王就会被推登基上位。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半个月,只怕瑞王等不及使手段还会进一步缩短登基时期。
“王爷,我们力量终究弱,何不向世人昭告,如若知道三皇子仍存于世,朝中臣子定会有异议推后甚至阻止瑞王登基,正好给我们护送三皇子争取时间。”
这是林照得知皇位之争以来最初的想法,在未确定三皇子是否真的尚存以及到底谁是真正三皇子之前,林照知晓此想法不可行,冒得风险太多。譬如,引来更多仇敌,置身水深火热的危机。
然而这会儿已是火烧眉头之际,林照想着不失为一个争取的法子。
她罢看着揪起眉头忖度的仲熙,等着他的看法。
仲熙眸子泼墨般幽沉,眼底隐隐一团青黑,可见得疲惫倦态。
“平城已经被包围了,我们是孤军奋战。”
三皇子一事本就暗查,不透风声,如今倒成祸患,前进后退都需再三斟酌。
他的音调极为轻描淡写,话至此不再言语。
瑞王筹谋多年,极力拉拢朝廷权臣,平城四周接壤领地皆已被瑞王无知无觉中收入麾下。
今时朝廷变故,周遭尽在对平城虎视眈眈,故而,现下所有事都要从长计议,思虑良多。
林照还想再话,门外忽然响起梁泽慌乱的喊声:“王爷!”
下一瞬人已跑至跟前,“王爷……”
仲熙看他慌慌乱乱,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从何处跑来的。
“发生何事慌张至此?”
梁泽大喘着气,路上灌风,他喉咙里都是铁锈和血腥味,一想起要的事更使他喉头哽咽发涩,活像堵块大石,他咽了两口唾沫,艰难道:“元期被刺。”
尾音尚未落下,林照猛地一个激灵,却是瞠目,反观仲熙亦是紧绷神经,眸光深邃。
石秋已经很久没有和元期见过面,自从那日在石秋逼迫下元期坦白自己就是恩客之后,他做了她以往最爱吃的饭菜,在送她回环春楼路上亲口要结束关系。
结束什么关系呢?石秋想了好一会儿,而后恍然大悟。六姑娘和恩客的关系早已由恩客提出断绝,元期提出的自然是石秋和元期的关系。
她心绪繁杂,没有话,就在那个有些闷热粘腻的傍晚结束了六年光阴。
然她已经知晓元期身有危险,在这段时间,她一直处于纠结和自我割裂之中,一面难以释怀或者难以面对他的所作所为,一面又因多年相伴而不免担忧。
确切的是,不论如何,石秋从未想过元期受伤和遇险。因而当得知元期遇刺昏迷不醒时,她全身像抽走了全部力气,膝盖发软,脑子里空空荡荡,险些站不稳摔倒。
几日不见,他的脸颊似凹陷几分,如今唇上干而白苍,她轻柔地拿水给他润唇。
眼皮子发烫,石秋心里要闷出来了不得的野兽,在心窝里张牙舞爪,喧嚣抓挠奔闯。
四肢百骸推入肺腑皆难受至斯,以至无法思考,任由陷进自我意识,陷入之深,连着身后走动声来来回回她也未曾发现半分。
“秋秋。”
声音透着急切和关心,石秋眨眨眼,散乱的神思回归,她扭颈看到林照刹那,所有不上不下悬空的滋味感受仿若有了落下的支点。
眼睫湿润泛潮,嘴唇抖颤,她想什么最终都只出去一声称呼:“阿照。”
林照瞧着她眼中氤氲的泪花,稍一移目即可看到躺在床榻上身受重伤,不省人事的元期。
到底知道了元期是三皇子的外盾,再相见当真是今时不同往日的感受。
这一箭是代人挨的,这一命是为人活的。
林照倏然觉得心房收紧,紧得她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
这厢掂起药箱的大夫张看屋内情况,最终和仲熙移步了更细致的事情。
弓箭刺入,在心脏下方一寸。
大夫生死有命。
将人送走,仲熙缓慢踱将步子,未入门槛,望去可见得石秋歪在林照怀里,双肩耸动。
“怎个回事?在王爷地盘还会出现这等事?”
仲熙循声回头看,玄衣的宋玉度慢条斯理走来。
他一双凤眸愈加沉沉,凝着宋玉度走至跟前,宋玉度向屋里望了一望,却被仲熙阻拦住前路。
宋玉度唇角勾了笑,眉眼间的枯凉是满不在乎,他道:“王爷,可要聊上一聊?”
罢,宋玉度逡巡四周,停在角落里的石桌上,他扬眉:“石桌上交谈,不正适合?”
仲熙缄口,抬腿向石桌走前,止住步子便问:“宋门客要和本王聊什么?”
“自然是三皇子一事。”对上目光,宋玉度在他对面坐下,一副懒散模样:“不瞒王爷,我已快马加鞭书信一封情况紧急,万要尽早登基。”
“皇上驾崩,瑞王登基在即,平城被围难出,王爷何不投靠瑞王?”
仲熙似听了极为可笑的笑话,他乐不可支,笑出了声。
“烦宋门客还要心忧本王,只是,”他深深望一眼宋玉度,“寸步难行之时尚未到,本王行走的开。”
宋玉度笑笑,垂着眼抠着新戴上的淡青色玉扳指。
头未抬,嘴唇动着,一串话随即蹦出来:“王爷下一步想做什么?让我猜一猜……制造舆论?”
“啧,然而围城的好处就是要密不透风,只一个平城风言而起又有何用?王爷若是想将三皇子的消息散播出去实为不易之事,武攻恐怕伤亡惨重,四城兵力对上平城,即便再是精兵良将胜算几何?”
宋玉度顿下,将玉扳指在手指节上上下滑动,滑出指尖又重新戴上,自始至终伴随着出口的语句,他的目光仅在手上和玉扳指上。
“坦白告诉王爷一件事,除了劝他早日登基外,我还写了另一封信,这会儿应当到平城外面我托付的人手中。我和他约定,要是连着三日我毫无音讯,那就直接将信递去给瑞王。”
“里面呢,内容不多,只是写了三皇子就在平城,武成王意图和三皇子谋权篡位。想瑞王将登基自然不想留下祸患。”
宋玉度不玩玉扳指了,他慢悠悠抬头看向仲熙,却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讥诮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