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烟雾颜色愈发的重, 瞬间凝出一张鬼脸,咧着森森白牙,朝枕华胥笑。
混沌鬼永远不可能消亡, 只要人间或修真界尚存有恶念一日,他便随时能从恶念产生之地复生。
“啧, 我听见有人在召唤我,是你吗?”
混沌鬼用贪婪而狡猾地眼神上下量着枕华胥,又转身看清了眼下的情况, 语气变得十分兴奋。
“哎哟,罪孤河都没了,这样大的热闹,竟也让老夫赶着了?倒是不亏我从沉睡中醒来, 接受你的召唤。”他猛地转头,恶狠狠地盯向重澜剑君, “好子,居然能从我的鬼雾中出来, 还将我成重伤,咱们且走着瞧。”
混沌鬼呵呵一笑:“人倒是不多,但该来的都来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 不如我今日便在这儿把你那内心的腌臜都捅出来, 也好叫这位姑娘看看,所谓正派剑君, 又是什么嘴脸。”
他窥梦魇,识人心, 早将两人间的暗流涌动看分明。
重澜顾忌着枕华胥尚被他包裹在鬼雾之中, 不好妄动,只冷冷睨他:“休想拿话将我, 你是何意大可直。”
混沌鬼却不再同他多话,又转而和枕华胥道:“你可知,面前这位剑君,从一开始来到鬼界,便没安什么好心。亏你们这群愚钝至极的灵物还以为他是为了你们好才来,不肯与我们鬼修联手。要不然,何至于今日?”
他瞥了眼河床干涸的罪孤河,满是对鬼界诸灵物的轻蔑之意。
枕华胥的目光也随之转回河床之上,但见万里干涸后,一股涓涓细流艰难而缓慢地从上游流下,所经之处,不过湿浅浅一层土壤。
这是罪孤河最后的余水。
她轻声道:“那你且,你是什么意思。”
尽管她深深明白,混沌鬼这些话,蛊惑和欺诈意味大于真实。但她也是真的很想一听。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找到解脱的出口。
混沌鬼哈哈道:“你该问他,是什么意思。为何在一开始就得知鬼界中人不怀好意,还一步步纵容你,把你留在身边。不就是想借机发难,杀鸡儆猴吗?新官上任三把火,很可惜,你们罪孤剪舌鱼,就是这第一把火下的亡魂。”
他其实并不知道剪舌鱼族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光看这光秃秃的河床和枕华胥如丧考妣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基于他从重澜的梦魇中所得到的信息,和部分猜测,混沌鬼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努力添油加醋。
枕华胥茫然地看向他。
混沌鬼瞧了她的神情,心知自己没有错,愈发得意,背着手给她分析:“你只当他为何要填河?一是想借机断我西南炼鬼域内的鬼灵气,直接废掉此处,以绝后患;二是……哼哼。”
混沌鬼卖了个关子,又细细端详了枕华胥的容貌,叹道:“真像啊!”
枕华胥不适地别过头。
“若我没有猜错,这位剑君是不是还同你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你以为他看的是你,殊不知他透过你的容颜,看的却是同你有三分相似的另一人。而你们剪舌鱼族,不过是剑君仙途大功绩碑上的一笔罢了。他如此狠心地填了罪孤河,为的也不过是那个女修。”
枕华胥脸色一霎苍白,不住摇头:“不,你一派胡言,我才不信……”
“信与不信,你心中最清楚。”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混沌鬼仗着身无实体,愈发肆无忌惮地飘来飘去。
种子抽根发芽得极快,只要他稍作催促,立刻就能结果。
该是他向那个正派剑修收取利息的时候了。
枕华胥此刻怔愣于原地,痴痴抬眼看向远处的重澜剑君,却泪眼婆娑,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他静默地立在原地,是心虚吗?抑或是一种承认。
也对,如今自己对他并没有价值了,也就不必再费心来讨好自己。
情感上,她极不愿意接受混沌鬼的辞,她一向晓得这种鬼满嘴谎言,作恶多端,但连日来多处蛛丝马迹涌上心头,由不得她不信。
故而理智上,她已相信了这一切。相信她不过是重澜眼中无足轻重的一只蝼蚁,相信一切事态的发展都是重澜掌控下发生。
“杀死他,趁现在……”
混沌鬼轻轻飘起,附在她耳侧,语气如此具有引导和迷惑性。
他何尝看不出那修士对此女的看重,但无妨,剪舌鱼族一向好糊弄,他笃定这女子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他话里的漏洞。
现在,他便要赌上一赌,看看能不能利用这个灵力低微的剪舌鱼精,重创重澜。
枕华胥果然听信,她扬手聚成一道水舌,向重澜扑去。
然而,水舌行了不过数丈远,便无力地坠落在地,成了一滩污水,缓缓渗入地底。
枕华胥也同样身体失去支撑,向后倒下去。
她这一倒,露出了被重澜灵力护着的丹田,妖丹的颜色已几乎完全黯淡,浮在皮肉表层。
混沌鬼大骇:“这这这,竟然连妖丹都抠挖了出来,还妄图杀什么人呢?!大意了大意了!”
他身子一闪,迅速逃之夭夭。
鬼雾弥散开,空中还隐约漂浮着他困惑的自言自语:“奇怪奇怪,我怎地一开始没有发现她妖丹有古怪?本来么,这等精怪,失去了妖丹立死,塞回去也无济于事,而她竟然好端端地同我了这么久的话,也难怪老夫一时半会儿没发现她有不妥。”
“只是她又是凭借了什么本事,竟然取出了本源妖丹后,还能好好活着?莫非她不是靠妖丹生存,不过是灵力经此转圜一圈?不对呀,妖丹是她们族的立身之本,这么,难道她竟不是剪舌鱼精?……”
混沌鬼的声音随着雾气变淡而愈发不分明,最后一点儿被急急飞驰而来的重澜所冲散。
重澜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一贯的冷静自持。
他真后悔,为何不一开始便拦下枕华胥,反瞻头顾尾,迟迟不敢下手,引得她受混沌鬼的怂恿,催尽了体内妖丹里含蓄的最后一点灵气。
他其实早已知道她身体的异常,修士耳聪目明,混沌鬼的话也尽数听入了耳中,之所以不断,是怕此举落在他眼中,更显得自己心虚。
他想好好同枕华胥解释来着。
孰不知,有这样的想法,本便是一种心虚。
他想,从头至尾,他没有借她看另一人。
因为冥冥中他早已笃定,枕华胥便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但他同样承认,一开始对她确实存了利用之心,可也不过只是想借她揭开此地盘根错节势力后的阴谋诡计,破而后立。
他从来不曾想过伤害她。
事态是何时开始不可控制的呢?
大概是昨夜之后,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枕华胥虽未伤及他的丹田,但她将族人摆在之前,甚至要为了他们而杀死自己,全然不顾及他一丝一毫,嫉妒与愤怒的火焰冲昏了他的头脑。
但此刻,他后悔了。
重澜低低吻了吻枕华胥的眉心,广袖一挥,将她藏在自己怀中,抱回了竹舍里。
……
枕华胥在竹舍榻上醒来。
熟悉的床顶映入眼帘时,她有一瞬失神,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耳畔水精帘碰得叮当作响,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
枕华胥下意识的摸向丹田处,空空如也。
她没有妖丹了。
人无心立死,一个妖没了妖丹,怎么可能会还活着呢?
重澜注意到她苏醒了,端来一碗黑漆漆的灵药,温声劝她饮下。
看见他,那些被暂且遗忘掉的记忆席卷而来,枕华胥眼前又是满目的血色。
她捅了他一刀,而他也灭了她合族,为什么他们此刻还能安然地面对面而坐,就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枕华胥感到不寒而栗。
她躲开了重澜喂过来的灵药汤。
重澜没有什么,他知道此刻什么都是徒劳,她有错在先,但他犯下的错误更不能饶恕。
或许只寄希望于等她心情平复些后,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即便他深知这是天方夜谭。
重澜放下灵药,转身走了出去,他给枕华胥准备了药膳。
这是他第一次见失去了妖丹却依旧还能活下来的精怪,从一开始,她的生命便是血液中某物所维持。
但失去了妖丹,等同于失去了灵力,她仍然需要休息和进补。
他一离开,枕华胥身旁迅速升腾起黑雾,混沌鬼的鬼脸出现在眼前。
枕华胥吓了一跳,想要逃开,却被他叫住:“姑娘别怕,那修士在此处下了禁制,将我削弱得只剩一成功力,若非是我听见了你的召唤,恐怕还无法进来。”
他笑时獠牙雪白:“我是来帮你的呀,你急什么呢?”
从鬼雾中掏出了一个瓶子,混沌鬼循循善诱:“你现在是否觉得内心极度痛苦?来,饮了这瓶‘三寸忘’,它能够使你忘却苦恼,同时让你现在所渴求之事都成真。”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枕华胥喃喃复述了一遍他的问题:“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是想手刃重澜,为族人报仇?”
枕华胥摇头,俄而,又迟疑地点点头。
混沌鬼笑得更加灿烂:“那就来吧,喝了它,喝了它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枕华胥鬼使神差地,接过瓶子,拔掉瓶塞,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
混沌鬼见目的达成,呲一声,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这杯是三寸忘不错,却是被他加了料的三寸忘。
普通的三寸忘,不过让人短暂地忽视烦心事。但这一杯,却能真正让人忘却前尘事,只记得饮下它时所许的愿望,以及此愿望的来由。
枕华胥喝下后,又陷入昏睡之中,重澜很快回房来守护在她身旁。
她再次醒来,看见重澜剑君,一愣,问道:“你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