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石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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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的清。

    谢昀一脸倦色的看着对面的陈生, “你不是卫嫆承诺过,她最晚昨夜一定会回来么?怎么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陈生低着头,皱着眉,声音低沉, “我也不清楚。”

    谢昀已经很久没有动怒了, 在他长达五年的文官生涯中, 没有一次, 他在人前生气。

    他永远都告诫自己, 要平静, 要舒缓。

    人只有在最冷静的情况下才可以做出最准确的判断,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

    可自从今年重新见到卫嫆以来, 那些所谓的“平静”早就被自己丢到了九霄云外。

    谢昀现在急的快要疯了,荒城是什么地方?北蛮和东夷的人的据点,甚至军队内部还有人可能把卫嫆的消息泄露出去, 她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这么一想, 他的心又开始抽疼,卫嫆她或许已经“不要命”过很多次了,所以这次才会再一次这么的义无反顾,

    想想也是, 当年自己将那么一大摊子的事情一股脑的抛诸脑后, 全然不去理会这样做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也幸亏是卫嫆接手了北疆,不然……

    谢昀将手狠狠的砸向了桌子,似是恼怒又似是后悔。

    自己竟然自私的让卫嫆孤身一人在北疆拼杀了这么多年,他此刻背对着陈生,眼眶微微湿润,双手也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再责备陈生对卫嫆的放任,只是轻声交代, “你去找匹好马,我去将她带回来。”

    “还是末将去吧。”陈生站在卫嫆身后,言辞恳切。

    谢昀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平稳呼吸后转过身来,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轻云淡,只不过言辞是不能让人反抗的泠冽。

    “我去,这么多年也该是我去找她了。至于你,遵循卫嫆的命令,严密监视常德,另外除了常德以外,谢家军其余高位将领,皆不能放过。”

    陈生虽然心有不甘,但是又不得不遵命,只点了头,行了军礼后,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谢昀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东西。

    *

    荒城,城主府。

    卫嫆昨夜没有离开,但是也没有贸然跟上去。

    呼耶寒蝉认得自己,即便现在自己乔装成了普通妇人的模样,但是军旅之人的眼睛好比大漠的鹰隼,尖而锐利。自己毕竟只是孤身一人于这险峻丛生的城墙之中,不能轻易冒险。

    她只能暂时蛰伏。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卫嫆替了当值的婢女,此刻站在议事厅的门外五尺处,安静的蹲守待命。

    卫嫆的目力和耳力都很好,她听着屋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以及看着偶尔开门时屋内露出的场景。

    蛛丝马迹都显示,呼耶寒蝉并不在此处。

    这么看来,那个人,应该是被安排在一处极隐蔽的地方。

    会是哪呢?

    正午的日头有些刺眼,卫嫆眯着眼看着枯败的花圃,仔细思量。

    城主府前院枯败,一副常年无人理的模样,那人不可能在那。

    那么大概率就在后院,后院除却议事厅,侍卫和婢女的房间外,就是“贵人们”居住的南苑,可自己昨晚偷偷借着整理铺面的名义进去过,并未发现多了一个人的迹象。

    这样的话,就只剩下,东苑和西苑。

    只是,这两苑进出的人都极少,会是哪一处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卫嫆瞧着极为眼熟的婢女,低着头,端着盘子,匆匆走过。

    她在哪见过她来着?

    在哪呢?

    卫嫆极力思索着,忽然回想起昨夜引着呼耶寒蝉进来的人,也是一名女子。

    瞧着身形和这熟悉的感觉,不正巧就是不远处的那个人么!

    卫嫆隐藏在黄色枯皮下的眼睛微微一亮,不动声色的注视着那人的走向。

    尤其时,她在往东和往西的分岔路口,决绝的毫不犹豫的去向了西侧。

    卫嫆心底便有了数。

    很快,正午的日头到了头顶时,来换班的人便到了。

    卫嫆笑嘻嘻的同来人寒暄了一番,便一溜烟跑没了影。

    回到房间后,卫嫆又在脑海里开始勾勒整座城主府的构造。

    尤其是西苑,那是整座府内最为偏僻的位置,如果呼耶寒蝉真的暂时被安置在那里倒也合乎情理。

    只不过,自己该如何去确认他的身份呢?

    面对面,那肯定是不现实的。

    偷听?也不太容易实现,他从昨夜进来到今日,一步都没离开过西苑,话都没同人讲一句,自己又能从哪里去偷听。

    卫嫆急的在的婢女厢房里徘徊了好几圈。

    才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既然不能正面相视,那么背地里偷偷去看一眼,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昨夜也只是匆匆一瞥,也分辨不出他是人是鬼。

    主意既然已经拿定,卫嫆也不是个犹豫的人,当即便想好了去的时间。

    今夜辰时。

    *

    此时城主府西苑。

    呼耶寒蝉坐在房间,静静的望向窗外,看着烈日当空和冬雪交融,自己则隐匿在屋内的黑暗处,利落的喝下一碗浓稠的黑色汤汁。

    喝完,身旁的婢女默默收回,而后谦卑的俯下身子低声,“我家主人,大人今日就好生歇息,

    主人晚些时候会亲自前来拜访。”

    呼耶寒蝉只是冷漠的点了点头,没有多什么。

    婢女收拾好屋内的剩余碗筷,很快便退了出去,只剩下呼耶寒蝉一人呆在屋内。

    若有人此时看见他,会突然觉得他有些和光同尘的意味了。

    身上曾经的喋血和杀意被他收敛的分毫不剩,他此刻身着中原人的服饰,除了发饰还是北蛮的样式,其余一切可以是和中原人,无甚不同,甚至就连原来黝黑的肤色都变成了他曾经最鄙视的苍白。

    呼耶寒蝉维持着端坐的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很久以后,他才慢慢抬起右手抚摸着左心房的位置。

    那里,有一记致命的剑伤。

    来自于一个很不平凡的女人。

    时间倒退回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一天。

    他从谢家军的一个高级将领口中得知了那个叫卫嫆的女人企图绕道他们后方突袭的作战计划。

    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不同于其他胆,漂亮的女人。

    她的胆子太大了,想法也很漂亮。

    她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有军事才能的三人之一。

    而她是唯一的一个女人,这就很不得了。

    一个女人,有脸蛋,有脑子,还会武功,着实值得自己另眼相看。

    而且她可以得上是自己的心腹之患,但是也多亏了她,部落上的争斗也开始慢慢归一,呼耶一族开始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而他也是时候除掉这个女人了,虽然,当时自己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深处隐隐有过一丝不舍。

    不过,那也无所谓了,比起皇图霸业,区区一个女人何足挂齿。

    那天他提前安排好人埋伏在峡谷两侧,并在那个女人进入埋伏后,领着大批的将士等在了入口处。

    他在赌,聪明人会选择退回入口,事实也证明,那个女人确实是个聪明人,因为自己猜对了。

    她的埋骨处,淸玉关倒也不辱没她。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要挥下那致命一刀的时候,自己竟会吐出一口乌血。

    那个愚蠢的女人。

    部落大帐里那个愚蠢的女人!

    他当时被刺中一剑的痛楚完全没有自己的怒火来的更让人疼痛入骨。

    那个愚蠢的女人竟然为了让自己的蠢儿子上位,给自己投了毒,那样大好的机会,那样大好的光景,全部断送在了她的愚昧无知里。

    幸而自己的心脏偏生比常人偏了半寸,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可那毒却比剑伤更狠,生生折磨了他三年的光景。

    他沤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人圈养,遭人驱使,这莫大的侮辱和灾难,他,早晚会一笔一笔的还回去。

    呼耶鞍、卫嫆,你们一定要在我复仇前,好好活着。

    这个时候,一阵低缓却急促的咳嗽声从他的胸腔不断的传来,那窒息以及瘙痒感席卷而来。

    呼耶寒蝉抓着胸前的衣衫,使劲咬着牙,咽下了这股难耐的感觉。

    这个时候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面色苍白,身形瘦削的人背着日光踏了进来。

    他浑身素白,除却腰间上一个绣着石字的玉佩外,再无其余饰品,可全身的气度却浑然天成,有种让人不得不折服的威压。

    而这也是呼耶寒蝉最厌恶的。

    “你的毒还没拔干净么?”来人声音清脆,似泉水,叮咚细隽。

    呼耶寒蝉紧握着双手压住了那股瘙痒感,以极不耐的语气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似乎是早就习惯了他这般的不耐,只是轻轻勾起嘴角,反身将门关上,随后坐在了呼耶寒蝉的身边,缓缓,“你这个病忌急忌躁,便生你就是死都改不了这两个毛病。”

    “关你屁事,吧,把老子叫来这儿做什么?”还搞的这么神秘兮兮,呼耶寒蝉皱着眉问。

    来人抬起苍白修长的手,将面前空着的茶杯慢慢倒满。

    看的出来,他脾气耐性倒是极好的。

    他慢慢饮下一口茶后,这才悠悠道,“你不是一直想报仇么?眼下有个绝好的机会。”

    呼耶寒蝉这才正眼瞧了瞧那人,抬了眼眉,笑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什么算盘。这里是哪里,荒城,北蛮和东夷的交界地。你曾立誓,若非有十足把握,绝不踏足此地。如今,你在这,我在这,想必你已经和北蛮达成了某种协议,怎么?我那个蠢弟弟要和你联手了?”

    完,他也给自己像模像样的倒了一杯茶水后,才道。

    “吧,你给那个蠢货许诺了什么?石楠之。”

    被叫了大名的石楠之笑了笑,苍白面颊上的丹凤眼笑的眯了起来,漂亮极了。

    他饮下那杯茶水后,看着窗外的晴朗,心情极好的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你的尸身和我东夷的航海权限罢了。不过,我觉得,比起我东夷价值连城的航海权,你弟弟倒是更喜欢看见你的尸骨呢!”

    呼耶寒蝉听后,呸了一声。

    “蠢货,跟他那个奴隶娘亲一样,脑子永远装的都是利,看不到远大的前景。可偏偏我那个老死的父亲就喜欢那个狐媚的女人,都是蠢货。”

    石楠之面对着这样的咒骂声,像是习以为常一样,并没有半分惊讶。

    只是继续着自己的话,“三年了,就算有些遗留的症状,应该也不太影响你领兵作战了。呼耶寒蝉,半个月,半个月后,我东夷就要联合包括呼耶一部在内的北蛮诸部一齐攻大卫,这仗需要一位绝对权威的主帅,我需要你。”

    石楠之话停在这里,收回一直看着窗外的视线,看向了身边现下同他一样肤色苍白的人,一字一顿的道,“这一仗,你来做主帅,算是彻底了清了你欠我的恩情。”

    “一言为定。”呼耶寒蝉眼睛微微一亮。

    “一言为定。”石楠之放开手中茶杯,站起来,负着手走向窗边,将身影完全置于光下,而后看向窗外一字一句承诺道。

    “我为帅自是没有问题,只不过,那边你当作何解释?”

    呼耶寒蝉指的是谁,不用点清,就已经很明了了,他的弟弟,也是石楠之与之缔结盟约的人,呼耶寒粲。

    “你不必顾虑,呼耶一部是因为你不在才被他们母子把持,若你出现,他们自然会重新归你号令。何况,等他们将兵马借出,他们的命也就不再属于他们了。”石楠之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不过目光却早就变的冰冷刺骨。

    呼耶寒蝉看着石楠之的背影,眼睛微眯,面色也由不屑而变成冷峻。

    他这一生,只把三个人当作自己真正的对手。

    一个是已经逝去的谢崇,谢老将军,也就是谢昀的祖父。

    第二个就是大卫的长公主,此刻的大将军卫嫆。

    最后就是自己身前这个,体弱多病,鲜少出户,却以睿智而闻名天下的东夷石家,石楠之。

    当今天下,有三子最负盛名。

    一为大卫谢昀,谢家嫡子,年少潇洒,如烈日晴空,沁人心脾,后遭家中巨变,一门三战死,弃武从文,年少宰相。

    二为南朝越凌,少年天才,惊艳四国,后母族衰败,忽失帝宠,蛰伏半生,方登帝位。

    最后就是这石楠之,东夷国师,慧极无双,却天生断脉,不能习武,身体孱弱,终年汤药不断。

    可呼耶寒蝉却认为,此人要比先前提到的那两人更加值得敬佩。

    在他眼里,谢昀不过是个死了长辈,甘愿躲进龟壳里的懦夫,没有谢崇前半生的拼死征战,他谢氏一门屁也不是,遑论他区区谢昀。

    而越凌也不过是个惧怕自己父亲,需要母亲庇护胆鬼罢了。

    只有这个石楠之,他父亲早亡,母亲体弱不问世事,从受尽欺辱,却靠着自己的一副残躯硬生生的在东夷,在石氏一族,撕出了一片天。

    如今,东夷国内,怕是皆以此人,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