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市集的怨气已蔓延至街口, 杂货摊摊主又将杂货摊往外挪了挪。

    红掌柜坐在窗前，撑着手量他。

    她来此已有三千年，摊主是什么时候来灵山市集摆摊的记忆已经模糊。

    摊主瞧见红掌柜, 又朝她笑笑：“红掌柜, 想买些什么，熟人价。”

    他胡子拉碴的, 笑起来憨傻蠢笨, 简直不入眼。

    红掌柜轻嗔一声, 嫌弃地转过身, 放下竹窗。

    摊主僵僵脸色，继续扇着扇子。

    大夏天，天气炎热, 树上蝉鸣不休, 聒噪得让人烦躁。

    笼在街口的蓝雾一反常态的往回涌，宛若翻卷的浪潮回到海中，又仿佛覆水逆回至盆中。

    摊主瞟见这古怪的一幕，停下扇子, 紧紧盯着不远处凝聚的蓝雾。

    忽然, 他叫了起来。

    “哎呀呀，红掌柜, 有干尸过来了，快跑啊！”

    话间, 怨气中走出一具干瘪腐朽的尸体, 面如枯树皮, 眼中冒着幽绿的怨气。

    一步步朝酒肆走去。

    见酒肆全无动静, 摊主摇摇扇子, 急不可耐在杂货摊上挑选攻击法器。

    他拾起一把飞梭, 朝那干尸扔过去，“老子在这里，你过来啊！”

    无论他怎么挑衅，干尸无动于衷，直直往酒肆走，仿佛哪里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摊主掂量掂量自己混沌天境的修为，鼓起勇气拾起一把一阶长剑，丢开剑鞘，举剑朝干尸刺去。

    剑刺进干尸胸口，手臂一触碰到它周身的怨气，瞬间被腐蚀。

    红掌柜听见外面奇怪的动静，以为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摊主，举着棒槌开门，凶巴巴地瞪过去。

    “红掌柜，你快跑啊！”海摊主甩着腐烂的手臂，从干尸后面探头。

    红掌柜震惊了一瞬，立即关上门，开靠近街口的窗户，翻窗而出。

    干尸似有所觉，加快脚下速度，朝红掌柜追去。

    海道友见状，忙拿出困仙绳捆住它。

    红掌柜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见他竭尽全力绑着干尸，脚下稍顿。

    海摊主忙催道：“快跑，杂货摊有飞行法器，傻愣着干嘛！”

    这干尸一看就是冲着她去的。

    红掌柜迟疑：“你、你不逃？”

    海摊主忍无可忍骂道：“你个蠢子，叫你跑你就跑！”

    红掌柜又愣了一下，隐约觉着这话在哪里听过，时间太久，她也不记清了。

    扫了眼杂货摊的法器，红掌柜抿紧唇，眼中划过一抹黯然。

    眼见干尸将困仙绳挣断，海摊主顾不得许多，松开绳子，跑向愣在摊前的红掌柜。

    “快逃！”他拾起一件飞行法器，调运灵力，拽住她的手腕，一齐往街外飞去。

    干尸眼中碧焰闪动了下，周身怨气化作云团，急速追去。

    海摊主灵力低下，飞不了多久，便落在地上。

    他将装有全身家当的储物袋塞给呆愣愣的红掌柜，忙嘱咐道：“这些灵石足够你催动飞剑飞到天南海北，你拿着快逃吧。”

    红掌柜握紧储物袋，望着他凌乱邋遢的面庞，与腐烂的手臂，不由动容，“你为什么要救我？”

    海摊主哼哼两声，得意地：“谁叫你平时看不起老子，老子今日偏生要救你！”

    红掌柜摇头，恍恍惚惚将储物袋塞回去，“我自己会跑。”

    罢，只身往前跑。

    红衣飘摇，身影单薄。

    海摊主收回目光，将储物袋中所有灵石化为灵力，御剑追上红掌柜，拽住她的手，一起朝天间飞去。

    “叶芊芊不是给过你传音符吗，你叫她过来，这干尸她两下子就没了。”

    红掌柜咬紧唇，终于将埋藏得最深的秘密启之于口：“我是凡人。”

    话一出口，她能感觉到飞剑明显的一滞。

    她是个活了三千多年的凡人，不会法术。

    唯一会的做的就是酿酒，然后，等海天秋回来喝。

    逃命在即，海摊主也不去想，她一个凡人怎会活这么久。

    “你把传音符给我，我来传。”

    红掌柜从腰间拿出传音符，将将递过去，长剑一荡，一只枯手抓上她的脚踝，将人扯了下去。

    海摊主回头，便见红掌柜在怨气中挣扎。

    他咽咽口水，扫了眼血肉模糊的手臂，目光一定，毅然决然冲进怨气中。

    怨气入体，红掌柜看着朝她过来的人一点点模糊，不见原本面目。

    他扬剑割断那只苦手，举剑结阵。

    原本受干尸控制的怨气，却意外地涌入他的剑中。

    干尸张口，发出恼恨的尖锐吼叫。

    仿佛恶兽嘶鸣，叫人不自觉的生出恐惧。

    红掌柜痴呆呆地看着挡在身前的男人，衣衫邋遢，蓬头垢面，如今更是面无全非。

    海摊主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还不跑，我这阵法只能维持半刻。”

    他声音也被怨气腐蚀，变得嘶哑浑浊。

    红掌柜也不知什么好，只觉得他很奇怪。

    见她还愣着，海摊主抬手将她推出怨气中。

    干尸没有抓到她，直直朝他袭去。

    海摊主哪里得过一成为旱魃的干尸，一掌便被拍了下去，直直砸在地下。

    红掌柜不做犹豫，从飞剑上跳了下去，扑在他身上。

    胸口气血上涌，他抬手推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抬手调息。

    红掌柜恢复些意识，指尖触到地上的传音符，她起精神，将传音符递过去，“你……你快点叫芊芊过来。”

    他抬手，两人指尖相碰，红掌柜不禁晃了晃神。

    海摊主抓过传音符，正欲出声，下意识翻身挡在了她身前。

    他怔怔地瞥向穿胸而过的枯手，有些懵然。

    红掌柜定定盯着他，捂上自己的胸口，手指倏地攥紧，眼中莫名涌出泪水。

    “走……”

    红掌柜攥紧突然痛起来的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泪如泉涌。

    ……

    太衡真君跟着芊芊东跑西跑，急不可耐：“嘿，这海天秋难不成知道了，溜得这么快？”

    芊芊扫向四周散漫的蓝雾，神情凝重。

    莲尧道：“怨气并未扩散至此处。”

    芊芊御剑沿着指针疾去，一抹红影钻入眼帘。

    “红掌柜。”

    她御剑下去，指针的白光越发明亮。

    干尸抽回手，渐渐碾碎手中的心。

    “是旱魃！”太衡真君惊恐喊道。

    芊芊也已看见，将寻息盘塞给莲尧，结印将旱魃困在金阵中，挥剑灭去。

    “幸亏是旱魃才刚刚成形，再等几年，便是十个上元境修士也不过。”

    芊芊挥开喋喋不休的太衡真君，看向泣不成声的红掌柜。

    “红掌柜？”她轻声唤道。

    红掌柜静静抬头，朝芊芊浅笑了一下，强掩苦涩之意。

    “芊芊，我要走了。”

    芊芊不解。

    红掌柜笑笑，不多做解释，衣裙上的红色渐渐淡去。

    太衡真君陡然叫了起来，“你……你……世间竟然真有这种事。”

    芊芊回头瞥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太衡真君瘪嘴，余光中指针直直指向红掌柜面前血肉模糊的尸体。

    “海——海天秋……”

    芊芊顺着指针看去，量着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微微凝眉：“海道友？”

    听见他们的话，红掌柜微微笑了，“他走了。”

    随着话音一落，指针的白光渐渐暗淡。

    太衡真君拿出乌月的魂牌，魂牌未碎，神识已经消失。

    “这狗东西，竟然还有转世。”

    红掌柜闭上眼，语气轻轻：“我等到了他……”

    红色淡去，往日美丽妩媚的红掌柜，只剩一身素白。

    芊芊蹲下，轻轻握住红掌柜的手，语气担忧：“红掌柜？”

    太衡真君道：“人三千年就死了，老夫竟然一直没看出来，全凭执念，撑了三千年，如今执念一消，她自然也会消失。”

    话间，红颜化为枯骨。

    “终归是有情人，合葬了吧。”

    芊芊心翼翼松开她的手，忽然问道：“我是不是决定得太晚了？”

    如果早早找到海天秋，红掌柜也不会死。

    见她突然钻牛角尖，开导她：“即便早点找到了海天秋，红掌柜也会消失，执念如此，你为他们伤心，还不如为老夫伤心……老夫死了，你都没掉一滴眼泪。”

    这些人都有转世，唯独他没有。

    太衡真君一想，心里发闷，口里发涩。

    莲尧抓抓他的残灵，隔开叶芊芊的听觉，悄咪咪朝他念了几句，惹得太衡真君默不作声，眼巴巴瞅着芊芊。

    他这个徒弟就是个死鸭子，嘴硬。

    芊芊起身，脑海中又出现那双诡异的重瞳，惊恐幽深。

    ——“海天秋死了？”

    ——“死啦，哈哈哈哈……”

    她扶着额头，甩甩头，将诡笑声甩出脑海。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