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后再见。

    大雪纷飞。

    浑身脏兮兮的乞丐只敢抬起冻的发紫的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一下。

    少年的发丝柔软得像缎子, 似乎带着从南方飞来的暖意。

    而她的皲裂布满冻疮手却像是粗糙的树皮。

    只一下，她便收回了手，她心中忽而生出些无措，似是某种难言的羞耻。

    少年的泪水浸湿了她脖颈的肌肤。

    但她却没哭, 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在了乞丐的眼角, 溶化后像是一块斑驳的泪痕。

    乞丐看着眼前茫茫的大雪, 少年的眼泪似乎驱散了她心底的淡淡寒意。

    “……对不起。”

    她的龙用哭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她。

    她对他这样的神情从没什么抵抗的能力, 只是这一次, 她也没有办法。

    “我这次不能陪你玩了呀。”

    她笑着。

    “……我快死了。”

    “真的很抱歉。”

    很抱歉, 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陪你度过这个夜晚了。

    真的很抱歉，我背着你盗走了你的宝贝。

    明明那个季节答应了跟你一起去摘田里的草莓。

    真的很抱歉, 我死了，还劳你找了这么多年。

    在大雪之中, 静谧无声，暮色渐渐笼罩了天空, 街角的路灯还没亮起，像是由阴影割裂的另一个时空。

    乞丐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辗转数年都要找到她。

    她也没问, 这数年里, 跋山涉水却只是一次次听闻到自己的死讯是什么感受。

    她没再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样强大的龙, 他拥有这样漫长的生命，却偏执着于她这样蜉蝣般脆弱的人类。

    是恨吗？是刻入骨髓的恨？

    但若不是恨，又能是什么？

    乞丐的脸比雪更白，白的带着一股将死的森然寒意。

    龙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他眼眶发红, 眼睛像是世间最美的红宝石。

    这样近的距离, 足够他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死亡的气息。

    乞丐感受到生命一点点从自己的体内流失, 她已经死了很多次了，她已经能够猜测自己死亡的时间了。

    她看向天空。

    暮色沉沉，大雪纷飞，天边暮色遮掩下露出半轮模糊的月影，像是融化在这幅大雪纷飞的油画中了，黑夜正在一点点爬上天空。

    或许，等到夜幕降临，死神就会前来收割她的生命。

    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不到一刻钟。

    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钟，她见到了她的龙。

    龙看着她的神情很复杂，听到她快死了，他凶狠的表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怔然，或许因为欺骗，他学会了在她面前将自己的情绪包裹起来。

    但他拧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乞丐发现自己居然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了。

    除了刚见面的时候哭了一场，他现在似乎平静了下来。

    乞丐稍微有些失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

    或许她以为，听到她要死了，这只龙会稍微露出一些伤心的样子。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龙型吗？”

    她快死了。

    只是死前，她也要耍一点心思。

    看吶，她多可怜啊，她快死了。

    在任务中她或许早就变成了一个卑劣的人，她学会了利用很多东西，就像现在，哪怕她快死了，她也企图用自己的死亡，唤起他的一点怜悯来。

    以此，满足她这卑劣之人最后的一点心愿。

    片刻后，狂风吹起，卷起吹落的飞雪，她再抬眼的时候，一只巨大黑龙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轻轻笑了一下，带着一点类似恶作剧成功之类的喜悦。

    只可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酸涩，抬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她感到了疲惫，她有些眼花，只能依稀分辨出这只龙比她离开的时候又长大了很多。

    她上前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要抚摸他漂亮的鳞片。

    变成龙型后他看上去更加狰狞可怕了，面对她的举动，他没有后退。

    于是她成功触碰到了那一瓣瓣黑玉似的鳞片。

    十分锋利，摸上去带了一些细微的刺痛。

    龙依旧很沉默，似乎他的情绪已经在刚才的眼泪中流走了。

    于是哪怕她将自己靠在他的身上，然后又钻进了他翅膀底下，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了。

    很多时候，在山洞里，他都曾这样为她取暖，巨大的龙翼盖在身上并不柔软，而且压得很重，鳞片会有些硌人，这样的距离可以闻到龙身上青草的气息。

    她将自己埋在龙的翅膀下，身子斜斜靠着他，她摸着他的鳞片，像之前那样轻抚。

    或许是不愿引人注意，他变得龙形并不很大。

    她摸到了龙心口那块微微凹陷的鳞片。

    他的心口曾经有一块十分坚硬的鳞片，但是在那场战斗中他被刺穿了胸口，那块鳞片也掉落了，后来他发动禁术寻找她，又重新拔掉了心口的鳞片，如今再次长出的护心麟还很薄，而且或许永远也长不成之间那样的坚硬了，它只会成为一瓣普通的鳞片。

    她偷盗了宝库，他受到的惩罚却远不止这么多。

    按照契约，他单方面破坏了契约，也就是，因为她偷盗了宝库，他的契约实际上失效了。

    契约失效的时候，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惩罚乞丐无从得知。

    但她摸着这一瓣的鳞片，心中莫名发酸。

    她：“我啊，你这样一直找我也太累了。”

    这个世界那么大，他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将她找到。不知道下一次，会是多少年后，她又会是谁，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又要多少次，他才能追上死神的步伐，和她相见。

    “你就算想杀了我，你也跑不过死神，死神永远比你来的快一些。”乞丐看不出什么悲伤，语气间像是再开一个玩笑。

    “我死的太快了些，不是吗？”

    只是并不好笑。

    “你看，我死了这么多次，每一次都活得越来越惨，你也该解恨了吧，别那么心眼啦。”

    “我只是偷了你的一件宝贝，你明明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宝贝！”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她缩在他翅膀下的身子也在轻轻颤抖着，嘴里一直絮叨地着，全然看不出什么悲伤的样子。

    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轻。

    最后她：“别来找我了。”

    她笑了一下：“下一次，或许或许我都变不成人了。”

    运气值归零鬼知道她还能不能匹配到人类角色。

    “龙，别气啦。”她放低了声音柔柔对他道歉。

    一口气了那么多话，她也确实很累了，累的她感觉眼前都有些恍惚了。

    龙没有回应她。

    她感觉很冷，好像世界只剩下了她这一个人，忽而有些害怕起来。

    “龙，我好怕……”

    “我不想变成虫子，系统我的运气值用光了，下次可能会变成虫子。”

    “虫子好丑，我不要变成虫子……”

    “我不想变成虫子被吃掉……”

    “我还有……我还有好多任务没有完成……为什么……我怎么做都好像是错的……”

    “我到底该怎么做……”

    龙将翅膀开了一点，乞丐在他的翅膀下颤抖着，眼睛没有了神采，她似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我不要变成虫子……”她只是嘴里喃喃念着。

    似乎只有到这个时候才能在她脸上看到一点真实的情绪。

    无限重生并不意味着不畏惧死亡。

    她远没有她自己所的那样无畏。

    死亡从来都不可能轻描淡写。

    她确实在恐惧，颤抖伴随着恐惧和难过。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牙齿都在轻颤。

    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面。

    她似乎想要在死前给他一个体面的印象，只是死亡摧毁了她的神智，她到底没有做到。

    龙变回了人形，将她抱在怀里。

    夜幕一点点将天空包裹了起来，街角的灯啪地亮了。

    雪花在夜色中飘舞，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歌剧。

    她的颤抖也渐渐没有了。

    她似乎努力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只是她动了动手指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抓住什么了。

    龙握住了她的手。

    她失去了神采的眼睛此刻似乎终于微微聚焦了起来。

    回光返照一般，她认出了他。

    眼泪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她看着他，她又了一遍，声音很轻：“别来找我了。”

    她眼神却蕴含着千万不舍。

    龙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

    她眼角又流下一行泪，她渐渐看向虚空，似乎是因虫子而恐惧。

    “你也太卑鄙了吧。”龙声音微哑地。

    只是这个时候她的手已经渐渐变凉。

    无论他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吗……”

    龙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触上了自己心口的鳞片，那里那片薄薄的鳞片并不似其他的鳞片那样锋利。

    龙伸手，再一次拔掉了自己心口的鳞片。

    鳞片被拔下来之后还连带着些许血肉，这里的神经密布，生生拔掉鳞片的疼痛他却好似完全感觉不到一样。

    那原本为了保护心脏而生的最坚硬的鳞片，这一次之后哪怕只是薄薄的一瓣也长不出来了。

    这本就是为了保护心脏而生的鳞片。

    所有人都知道龙的宝库里有数不尽的宝藏，但是没人知道龙最珍贵的宝物是他的心脏。

    龙哑着嗓子：“你真是个可恶的家伙。”

    “想要我原谅你，才没有那么容易。”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会找到你。”

    失去了鳞片的保护，他锋利的爪子很轻易便刺进了他的的胸腔。

    龙看着彻底失去了气息的乞丐落下一滴泪。

    “……我会亲手杀了你报仇！”

    龙将自己的心脏活活挖了出来，裹着血液的心脏还在跳动，是闪耀的金色。

    传闻龙族有一种密法，可以用心脏向未知的伟大存在许愿，只要献上心脏就可以实现它的一个心愿。

    龙用自己的心脏作为祭献。

    但他许下的心愿是——他要他的玫瑰永远开心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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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的心脏是神明也觊觎宝物，失去了心脏的龙，就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鸟。

    ——摘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