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眼前人笑容淡淡,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桀骜,卫韫玉愣了愣,答道:“殿下想要江山帝位,想要王座易主。”
她话落,祁陨闻言,却只是摇头轻笑。
江山帝位从来不是他汲汲所求,若盼望,大抵只是眼前人吧。
他盼着卫韫玉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盼着她此生荣华无惊无苦。
可惜,她都不知道。
卫韫玉看着祁陨摇头轻笑,有心想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可祁陨只是望着她笑,到底什么都未曾道出。
远处寺庙的钟声传来,是江南庙宇里独有的安逸宁静。卫韫玉突然想起祁陨昔日恩师宋亭昉,便是在金陵鸡鸣寺还的俗。
“我记得宋首辅便是金陵人氏罢。”她喃喃道。
祁陨听的宋首辅,眸光微暗,颔首回道:“是,太傅出身金陵,未还俗前,便在鸡鸣寺。”
宋首辅便是还俗入京做了高官,却还是十分喜爱佛学,寻常闲谈,总是时不时蹦出句佛语梵音,卫韫玉思及他旧事,摇头轻笑。
“好似自我从金陵归京之初,便未曾见过宋首辅了,也不知首辅眼下如何了。”卫韫玉轻声道。
眼下如何啊。祁陨眸光带着寒意,回道:“在你归京之前,祁湮绑了宋首辅,至今一直将他囚在皇宫暗室里,生死不知,而宋首辅的儿孙们,已经上表祈请丁忧了。”
什么?卫韫玉眸色震惊。“宋首辅是祁湮授业恩师,他居然也敢?”
祁陨闻言只是冷笑:“他又何事不敢做?”
确实,祁湮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十余年青梅竹马的卫韫玉,不也是杀就杀吗,宋首辅再如何,若是威胁他的帝位,他也是照杀不误。
可宋首辅一直是铁杆的太子党,又有哪里会威胁他帝位呢?
卫韫玉纳闷,问道:“可他为何要对宋首辅下手,祁湮他的太子之位皇帝之位,哪一个宝座,不是宋首辅兢兢业业为他谋划?”
这事,不仅卫韫玉疑惑,祁陨也不明白。
他摇头道:“不知何故,只是祁湮确实对太傅动了手。此时的长安城,大抵是你我有生之年,最风云诡谲的时候了。”
卫韫玉抿唇,未曾再言,心中却同样赞成祁陨的话。
她和祁陨都是在先帝即位之后出生,先帝主政之时,纵是王朝之下如何风雨飘摇,先帝始终撑着这艘巨船的平稳。而今祁湮即位,长安城的动荡,远超此前二十余载。
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并肩继续往前走着,待目之所见即是梅林时,方才停步。
“江南的梅花,比长安还要开的艳丽些。”祁陨立在梅花丛前,侧眸问她:“喜欢江南吗?”
“自然是喜欢的。”卫韫玉颔首答话。
卫韫玉在此五年,一生最绚丽的年岁,皆在江南绽放,她自然是喜欢江南的。
祁陨在她回话后,眸光暗藏眷恋望着她,接着道:“既是喜欢,便留在此地吧。长安权势倾轧,不如留在江南,避开那些杀戮血腥,祁湮眼中你已经离世,待我归京后,也不会同任何人提及你的存在,你可安心的在这继续住下,不论我与祁湮胜负如何,我都会保你余生平安无虞。”
私心里,他并不想让卫韫玉回京。长安帝京太过凶险,祁陨不愿让卫韫玉涉险。
可祁陨这番话一出口,卫韫玉却猛然愣住。
留在江南吗?怎么可能。
纵使江南再如何好,长安也是她不得不归去的故土。那里有她无法割舍的亲人,无法遗忘的血仇。
爱与恨百转交织,如何能不回去。
卫韫玉回话道:“殿下,江南纵使千般好,可我不能安心留在此地。长安有我亲族家人,我年迈的祖母,卫国公府满门老弱妇孺,我无法割舍。况且,身死之仇,我立誓要报,不能手刃仇人,此生纵死难安。今日卫韫玉既然活着,无论如何艰难,都是要回京的。”
她话音坚定,不容置喙。
祁陨望着眼前的卫韫玉,久久未曾答话。
他当然还是希望她平安呆在金陵城中的。
卫韫玉眸光执拗,祁陨低叹劝道:“阿玉,长安如今的局势,远比你昔日所见的任何时候都要复杂,祁湮此时是疯子也不过分,好不容易死而复生,你何必以身犯险。卫国公府,我会在入京后江南联络你祖母,若是老太君愿意,我便让人将卫家的人送到江南,至于祁湮,阿玉你救我一命,我无以为报,便代你讨这笔杀身血债,若是我赢,祁湮的性命,便是来日我赠你的一件重逢之礼,若是不幸,我败了,那……”
祁陨话还未尽,卫韫玉便拦下了他。
“不,殿下,这是我的血仇,不能假手于人。”话落,她凝望着祁湮眼眸,继续道,“殿下而今身在江南,手下陈阙又握着东南兵权,便是据长江天险自立也无不可,可殿下却不肯偏安一隅,您有您的执念,我,也我的执念。”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不得不去追寻坚持的东西,祁陨如此,卫韫玉何尝不是如此。
祁陨迎着卫韫玉视线,心中既无奈又酸涩。
他想,卫韫玉还是一如当年模样,执拗坚定,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想,自己也还是一如当年模样,喜欢着这个明媚如初阳的卫韫玉。
良久良久,祁陨一声低叹,落在卫韫玉耳畔。
他:“好。”
这话落下,卫韫玉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
若是祁陨执意要拦下她,不顾她的意愿,那此刻卫韫玉单枪匹马,未必能拗得过他。
幸好,他没有这样做。
他当然盼着卫韫玉平安无忧,好生在江南呆着,免于遭受那些权势倾轧生死难料的血腥场面,可他也明白,卫韫玉有她的想法,她既执意如此,那自己,不能阻她。
树下碎雪漫漫,卫韫玉俯身穿过,边走边回首唤祁陨。
“殿下记得咱们少时酿的梅子酒吗?我在梅林里藏了一坛,可要一起喝一壶?”
枝头盛放的寒梅,在风雪中零落,一朵红艳的花瓣,飘到卫韫玉发间,红梅乌发,眼前人儿也愈加明媚。
“好。”祁陨含笑应下。
十一二岁时,卫韫玉喜欢上喝酒,只是宫规森严,每个宫里的用酒都记录在册,卫韫玉等人年岁,先帝恐儿子溺于醉酒,不许太子东宫喝祁湮宫里有半坛子酒。
卫韫玉无法,只得从宫中的梅子树上偷摘些果子,悄悄在宫里酿酒。好在买通了个膳房的太监,这事才能瞒了下来。
祁湮少时从来都是清正端方的模样,卫韫玉不敢喊他,便唤了祁陨一道帮忙。
两人在宫里偷偷酿的梅子酒,被藏在冷宫的好几棵树下。课业结束,卫韫玉便回悄悄跑到了冷宫,寻祁陨挖出坛酒来偷偷喝,第二日再来上课。
梅子酒并不醉人,可卫韫玉有个毛病,稍一喝酒便要红脸,因此每回偷喝后,都要在冷宫里吹好久的风才能回去。
那时祁陨喝酒并不红脸,却也陪她立在冷宫的寒风里。
卫韫玉五年前和祁陨在西北对饮一场,喝的酩酊大醉,回来后,每每忆起祁陨,心中情绪都十分复杂,许是怀念当时年少情谊,她在梅林的树下埋了坛梅子酒。
梅林里有间屋,卫韫玉取出埋酒时扔在屋里的物件,将那坛梅子酒挖了出来。
祁陨在树下燃起篝火,取出屋里的木架子搭在火上。
他接过卫韫玉挖出的那坛子酒,将其放在火上闻着。
“冬日天寒,你喝不得凉的。还是温一温的好。”他缓声道
卫韫玉看着他将那酒坛放在火上,笑了声道:“我埋这坛酒时,想着此生大抵是没有机会能和殿下共饮梅子酒了,未曾料到,兜兜转转,您还是喝到了。”
是啊,兜兜转转,还是喝到了。
正如她,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祁陨将火烧的不,火光映的他眉眼染上暖色,卫韫玉托腮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
得天独厚的容色,总是格外耀眼的,祁陨便是做着烧火温酒的火,都让人瞧出落拓江湖气的潇洒。
“殿下生得真是好看。”卫韫玉想着什么,便了出来。
祁陨闻言手上动作一滞,耳垂微微泛起红意,他喃喃道:“还未喝酒,怎的就醉了。”
卫韫玉笑,回道:“这可不是醉话,殿下确实生得好看。”
祁陨抿唇,抬眸紧锁着她眼睛,问道:“那,是有多好看呢?在你见过的男子中,我算是第几位好看的?”
这话问的大胆,卫韫玉却没察觉问这话时,祁陨握着木材的那只手因为紧张,攥得指节都泛起了红。
她笑容愈加的大,迎上祁陨视线,同他道:“多好看啊?自然是顶顶好看的,在我见过的男子中,殿下是最好看的。”
这话倒也不假,卫韫玉确实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生得比祁陨的容貌还要出色的男子。
祁陨耳垂愈加的红,为了遮掩,他赶忙递给卫韫玉一杯将将温好的酒,自己也随即另倒了一盏,匆匆入口。
喝的太急,竟呛了起来。
忍得脸庞通红,才压下咳意。
卫韫玉也许久未曾饮过梅子酒,她瞧着祁陨呛着的模样,笑意明艳,眸光带着揶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祁陨不过只喝了那一杯酒,待他缓过劲儿时,却发现卫韫玉已经将那坛梅子酒喝去了大半。
大半酒入喉,纵是再好的酒量也难免晕了几分。
卫韫玉将酒坛子扔回给祁陨,靠在梅花树干上,眼眸朦胧。
祁陨接过酒坛子,抬眸看她,直觉眼前的姑娘,比这梅子酒还要醉人。
他看了卫韫玉许久后,卫韫玉带着醉意的嗓音问他:“殿下预备何时回京?”
一句话唤的祁陨从眼前醉眼朦胧的佳人脸上回神,他清了清嗓子,却觉喉间仍旧泛着痒意。
他凝眸思量,片刻后,回道:“上元节后。”
“上元节后?那便是要在金陵城呆到正月十五之后了?”卫韫玉问他。
祁陨颔首道:“是。”
还有半月,卫韫玉想到祁陨的旧伤,以为祁陨是想要在此养伤一段时日,再动身入京,也便没有多问。
她不知道,祁陨之所以想要在上元节后动身,并非是因为旧伤的缘故。
祁陨指尖抚过卫韫玉握过的酒坛,心里藏了数年的话,想一一告诉她。
可他又不想如此突然而莽撞的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情意。
上元节,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正是最好时节。
十年前的祁陨,在那一年的上元夜离京,十年后的他,也想在这一夜,告诉她,自己这十年来汹涌不止的情谊。
“金陵正月十五灯火迤逦,既是要上元节之后回京,自然是要逛一逛金陵灯会的,殿下可要一同前去?”卫韫玉嗓音带着酒意。
金陵灯会,卫韫玉自是想去的,可自己一个人前去,未免太过寂寥,倒不如邀祁陨一道。
她话音刚落,祁陨几乎马上便应道:“好。我到时一定去。”
这应话的速度快的卫韫玉都掀开眼帘纳闷的瞥了他一眼,心道,难不成祁陨比自己还想去逛灯会。
祁陨性子寡淡,喜静厌闹,从来便不是个爱逛灯会的人,他想去,不过是因为卫韫玉罢了。
卫韫玉喜欢热闹烟火,喜欢美景,喜欢红梅,喜欢梅子酒。
于是,祁陨纵使性子寡淡安静,也愿意陪她赏繁华喧闹;纵使畏寒惧冷旧伤在身,也想要同她一道走着碎雪途中;纵使自五岁时见那场蔓延满地的鲜血之后,厌红色入骨,却因十三岁那年她一袭红衣裙衫,从此每见红色再无噩梦,只有卫韫玉明媚笑颜。
祁陨眸光瞧着枝头红梅凌霜雪而放,瞧着卫韫玉在梅花树下醉眼朦胧。
恍惚想起自己最初喜欢梅花,是在十三岁时那年,卫韫玉裙摆处的红梅,后来世间寒梅再盛,皆不及年少那一眼红色裙衫。
唇齿间梅子酒清香萦绕,祁陨忆起幼时冷宫中初次饮酒。
他此生第一杯酒,便是卫韫玉酿的梅子酒。
后来无数烈酒入喉,幼时那抹香甜却始终留在他唇齿之间。
祁陨想着从前种种关于卫韫玉的回忆,想的出神,卫韫玉朦胧中见他呆愣,直直问道:“想什么?呆子。”
嗓音带着梅子酒的甜意,也带着独属于卫韫玉的清冷。
祁陨从这声“呆子”回神,望着卫韫玉的眉眼不自觉便染上笑意。
他摇头轻笑,回道:“我在想十三岁那年,卫国公府你穿这身红裙的模样。”
一句话,惊得卫韫玉醉意消了大半。
他十三岁那年?卫国公府?
所以,祁陨是见过她着女装的。
这件裙衫卫韫玉只穿过一次,是十五岁及笄之日。
难不成,祁陨见过十五岁时她的女装?
卫韫玉眸中惊色落在祁陨眼中,祁陨淡笑回道:“还记得我赠你的那只汉白玉石所制的兔子吗?那便是十年前,我赠你的生辰礼。那日我翻墙进了卫国公府,原想着赠你件生辰礼便离开,不料却撞见了身着女子裙衫的你。我一时惊愣,不敢入内,便在门窗呆站了许久,你和你那婢女喝的酩酊大醉,我方才悄悄入内放下兔子。也是那夜,我知晓了你是女子。”
祁陨话落,卫韫玉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自十五岁生辰之后,祁陨每每见她都有些怪异,从前自闹的玩伴,原本没有过分毫顾忌讲究,大抵就是十五岁生辰之后,祁陨突然不再同她闹了。
她原以为是因为她十五岁时入朝,成了彻彻底底的太子一党后,祁陨对她生了戒心,没想到,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她是女身。
若是他在她十五岁生辰时便已经知晓,那他要比祁湮更早知道她的秘密。
“你身份被撞破去寻祁湮时,我也在。只是我晚了一步。”祁陨垂眸低语。
话中带着卫韫玉无法察觉的遗憾。
晚了一步,每一次都是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便迟到了如今。
出生的晚,以至于卫韫玉幼年和少年时都只是将他当成上两岁的弟弟,相遇的晚,所以她是太子的伴读,自己不过是她的玩伴。情意道明的更晚,所以她和祁湮年少定情,直到如今仍不知晓他的心意。
卫韫玉醉意全无,只觉真是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让祁陨撞见了她女身,阴差阳错又让那位跋扈的公主瞧上被设计不得已曝光女子身份,同样也是阴差阳错,不得不求到祁湮身边,后来一切的恶果,也都始于京郊军营那一场求救。
她疲惫阖眼,始终没有言什么。
祁陨望着她眉眼,无数次想要抚平她眉心皱褶,却终是未能抬手触碰。
他从身上拿出那只白玉兔,放到卫韫玉膝头。
“十年前送给了你,它陪了你十年,早该是你的物件了,今日,物归原主。”祁陨缓声在卫韫玉耳旁道。
祁陨的声音落在耳畔,卫韫玉掀开眼帘,低眸瞧着膝头的这只白玉兔。
“多谢。”她低语道。
这声谢,既是谢祁陨赠的这件十五岁生辰礼,也是谢他,十年来,从未曾将她女身的秘密道出。
在她以为,他们那些幼时情谊已经消逝在后来的权力倾轧时,他也从来没有伤过她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