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鹤立玉林(一) 我也会担心,也会在乎……
千寻崖边, 一袭青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山间的薄云胧雾轻缓浮过,清越细啼自林间传出, 一阵山风拂过,男子衣阕簌簌扬起, 越发衬得这人清泠淡远、离尘绝世。
容澈淡淡抬眸,四周依旧是空寂无边,与数百年前一样。天际现出浅浅的霞色,心内却有了点点暖意。约莫是他变了。
目光划过身后, 神思渐远。
那夜, 他自琉月王宫出来时, 已是第二日。
一身白袍已被染得通红,不知哪些是他所杀之人的, 哪些又是他的。就连向来清远自持的眸中, 已带了嗜血的冷意。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王宫的 , 亦不知自己又怎么回到了淳国。只记得那抹红色自高处坠落, 在自己不远处的眼前,一遍又一遍......
他想,他大约真的是疯了。明明不会分毫武功,却还是提着剑在王宫与人厮杀了一夜,直至再无一人。当然, 这代价便是,他带着重伤归国,卧床修养了足有三个月, 方能下地行走。而秦昱,也在不久后,伤重离世。于是他开始暗自习武, 疯魔一般。
在朝臣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勤勉端肃、冷静自持的衡王殿下,受命理政、听学辩道、敬上宽下,无一不令众人满意。甚至于淳王在遗诏中将王位传于他,满朝上下都没有一丝异议。
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宁静平和的外表下,早已是一片荒芜。
先王子嗣单薄,子孙多不肖,是以他自便应召入宫,以下任帝王的要求教养。他的确也做得很好,远远超乎了众人的期待。甚至他过于淡漠的性情令还当时的先生与王暗自忧心。尤其是,在三王容濯的对比下。
后来,淳王派他出使琉月,为了坊间相传的那位异国公主。他虽不为所动,可迫于王命,只得应下。
一开始,只是觉得耳边很吵。淳王对他要求严厉,从来不许他如何亲近女子,当然他也无意。
可眼前的这位,却出乎了他的意料。话多性懒、顽劣惹祸,似乎没有一样是她不想沾染的。明明不愿理她,却仍是没羞没躁地找过来,没有分毫身为公主的模样就罢了,还以此为乐、久试不厌。
即便他赶她、训她、责她、远她,似乎都没有什么用。为此,他的确恼了不止一次......
可后来偶经变故时,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读过多遍的经史教谈,反倒是......这人。原来他对这位公主的心思,已在不觉间深入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
如今想来,曾经的那些冷言漠视、疏远淡然,竟都成了剜人的刀,寸许便能要他痛彻心扉。
众人皆道公主下落不明,只有他知晓,那人不是失踪了,而是早不在人世了。
就这么似乎过了许多年,直到忽有一天,有位道士经过,告诉他或许有办法令他再次见到那人。即便代价是他的大半寿数。
可他依旧毫不犹豫地去做了。耗时许久、历经万难,方收集好了她的魂魄。而那时,他的寿数亦将尽了。
犹记得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虽十分虚弱,可的的确确是她。她又回来了!即便是作为一只鬼。
但她似乎眼识尚未恢复,并未认出他。
也好,自己伤她这般深,认不出他反倒叫人轻松些。那时他便编出了套辞,称是道士路过琉月,见她天资聪颖,灵智过人,便将她捡了回府,聚其魂魄,充个座下弟子。
她也理所当然地喊起了自己师兄。
两人亦短暂相处了一段时日。为了教会这人法术防身,他亦亲身上阵修习法术,方见她有所长进;未寻到合适的兵刃,尚是凡人之躯的他,亲自登了鬼王的大门,苦斗多日,方为她造出一把血鞭,此后,见者绕路。
只可惜,女子对他,也仅限于师兄。那时他因功绩显著,又大限将至,在道士的提点下,已隐隐感受到自己飞升雷劫将近,可他还是不愿离开女子......
直到一日,他主动问起女子此事,却见她淡淡一笑,称此生再无所求,至于情爱,就算了。
他心内不住苦涩,也好,既然是衡王容澈亲手系下的结,就让同为容澈的他来解开吧。
无论需要多久......
***
身后忽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这个时候,兴许是启玉。
“霞光镇一案,都处理好了?”
却没有应答,容澈转过身,见是眼前这位,一时凝住了呼吸。“你......”
楚宁自屋中醒来,见四下无人,周遭亦陌生得很,也没了睡意,遂出来四处逛逛。木屋、竹林、云雾缭绕的山间,清净明远,不必想,便知这是谁人住的地方。
果然,还未如何寻,便见到独自立在崖边的男子。
“是我。这便是你的府邸所在么?怎的这般素净,连个仙子都没有。”楚宁着,走近前去,立在这人身边。
容澈一怔,转过身,余光中是女子白皙的侧脸,淡淡开口:“我素来喜净,况且也需要人照顾。启玉一人足矣。殿下......”
还未完,便被身侧之人断,似乎在逃避些什么。“这样挺好的。以前你身边不也只有秦侍卫一个,我就不行了,若是一个人都没有,反而会不自在。就像从前一样。”
所以才会在只剩下一个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自高台跃下吗?
他也是在后来才知晓这些。
心内又是一阵钝痛,见女子颊边的随发被风扬起,他忍不住伸出手为她整理,却在对上女子清透眉眼时指尖微颤。
他下意识将手收回,可眼前之人却按住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耳边,温热细嫩的触感传来,他只觉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楚宁桃花眼泛着莹润的光,长睫微颤,凝视他道:“我是该唤你容澈,还是师兄?”
容澈喉中翻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他的确有意隐瞒了这些,甚至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晓,只无忧无虑地做众人欢喜的鬼王便好。
那时自己的退缩与回避,犹豫与抉择,他一人承担足矣。
却听得女子轻叹了口气,似是惋惜又无奈,樱唇微启:“其实就算你不,我迟早也会知晓的。容澈,你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可你知不知道,我也会担心,也会在乎,也和你一样地......”
眼看着便出口了,可远处却传来急促的人声。
“君上!”
两人随即分开,神情有些不自然。楚宁这个时候多少是有点想将这人从崖上扔下去的。
“终于寻到您人了!噫,殿下您醒了!”启玉躬身行礼,他自下界匆匆赶回,周身似乎带了些许风尘。
容澈整肃思绪,面容又复平静,目光落在这人身上:“何事如此匆忙?”
启玉:“您不是嘱在下处置霞光镇后续么?我来向您回禀情况。”
容澈抬眸,察觉身旁人似乎拢了衣袍,方记起她出来时仅着了件单衣,开口道:“此处不便,回去再。”
***
素净的木屋中,陈设清雅,物什古朴,轻云自窗间飘过,空气中盈着淡淡的木香,像极了这人身上的味道。
临窗的一张桌案后,是男子端肃的身形。楚宁正是无聊,便拣了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齐听面前的启玉禀告霞光镇之事。
“君上,那壁面多数被我们捕获,只有一部分窜入百姓家中及荒野中。”启玉顿了一下,随即接着道:“不过,我们追到一户百姓家时,那男子竟在为壁面求情,似是交情颇深。”
楚宁下意识看向容澈,“会不会是阿成?”
启玉没明白他们在些什么,只道:“那人手里拿着串冰糖葫芦,似乎是位店铺老板,只不过房屋俱已损坏,看不出具体是些何物。”
两人一阵沉默。想不到在这人世,还会有这样对一只怪至情至义的凡人。比之那位惹下此祸的仙君,好了不知几百遍。而且,此难过后,这霞光镇虽不必再为壁面所困,但也受了重创,且需要一长段时日恢复元气了。
启玉忽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君上,还有一事。您交代属下带回的那位鬼王,属下......恕属下无能,属下去时,他就没了踪影了。而且,他似乎还拿走了灵石。”
话音刚落,楚宁面上一沉,连忙四处搜寻,果然都消失了。不仅在那胖大头中找到的灵石消失了,那带有老者神识的那块,也没了......
脑中浮现那日她仓皇跑出去的场景,她下意识抿了唇,眉眼低垂着不敢直视面前的容澈:“大约是我、跑出去时不心弄掉了......”
偷瞄了眼这人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余光瞥见这人的青色袍角,不做多想便将手伸过去,轻轻一扯:“容澈,都是我不好,一时慌了神,就弄丢了......还被人拣了去,这鬼也忒无耻了!”
感受到袖边的动静,男子神思渐定,面色温和,轻声道:“无事。我会替殿下找回来。”
楚宁眸中一亮,脸蛋粉粉的,顺势抱上他的手臂,“真的?我就知道!容澈你真好!”
容澈看着女子的一副笑靥,喉间微动,却仍未些什么,敛去了方才的神色。
他担心的,并非殷策取走灵石,而是女子身上中的这术。日间还好,只是一入夜,待她睡着后,便无论如何都会摸到自己身边,缠着自己不肯罢休,第二日又会没事儿人般的忘个干净。
他虽素来冷静自持,可夜夜如此,即便再理智清醒,终有一日也会控制不住自己,走到最后一步......可在这般情形下,并非是他所愿的。
况且,女子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启玉见自家君上与公主殿下这般,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出声道:“君上若无事吩咐,属下便上太清境回禀长庚仙君了!”
容澈声线依旧淡淡的,只是似染上了些许暗哑,“嗯。”
启玉便忙不迭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