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万鬼千窟(一) 所幸这次,她不是独自……
从幻境中出来后, 外界比二人想象中的更糟。
其一是,自忘忧谷灵石被取、法阵被破后,原本被镇压数千年的恶鬼纷涌蹿出, 为非作恶,贻害人间。
其二, 经莲叶镇一案后,三界众人对楚宁这位深受世人尊崇的鬼王态度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且自上虞城主一事后,这股妄议之风便刮得越加热烈。
似乎世人可以根本罔顾事情真相,沾到些只言片语便做出副深谙明理的样子, 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 仿佛他们才是亲身经历了那些。
譬如:“早就看出这位公主殿下积怨颇深, 平日作出副无欲无求深明大义的样子,实则内心肮脏狠毒, 这才要了莲叶镇上百少女的命!还伤了掌境仙君苍梧大人, 还真是深藏不漏!”
“还有那忘忧谷的恶鬼, 听闻也是这位放出来的, 白瞎了世人供养她这么些年!”
“听闻北鸢王城鬼胎一案,十有八九也是这位做的,真是最毒妇人心,活该她死得那么早!”
“想来咱们城主也是被这位给骗了,本以为是桩世间良缘, 可惜了,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也是,这位公主殿下不就会这点下三滥的招数么?除了美貌还有什么, 只怕连当初琉月城中发生的那些都是她编出来博人怜爱的。咱们这些人啊,都被这女鬼给骗了!”
“呵,所以, 鬼就是鬼,凭她身份多高贵,容貌多美,骨子里都改不掉那些卑劣龌龊的恶性!”
“......”
客栈一楼窗边,容澈面色沉下去,欲止住那些人时却被楚宁拦下了。
她:“你身为仙君,是不可对凡人滥用法术的,难道你都忘了?还是要因这些事违背自己的处事原则?”
楚宁目光清明,没有一丝不悦的神情。容澈垂眸,方才是他冲动了。
楚宁朝他微笑:“放心,好歹我活了这么些年 ,即便未修得副慈悲的菩萨心肠,却也知晓,世事荒诞,人心更是复杂叵测,若是日日困于这些妄议蜚语,岂不是没几日好活的了。况且......”
她眨了眨眼,笑道:“不过是些灵智未开的市井民,若只会人云亦云捕风捉影,既不纠察世事真相,也不懂言语伤人,即便他们将我夸到天上去,我照样不会觉得高兴,反倒还觉得这些人当真可怜得很。”
“更何况,本公主现在佳人在侧,美酒在饮,肆意畅怀,逍遥世间,何必为了这等口舌之争浪费心情呢,过些日子就好了。”
容澈静静看着她,“殿下果然还是巧言善变。在下自很久以前就知晓了。只是,阿宁,你可知人言可畏。若最后,因为这些沸议,将你置入两难之境,又该当如何?我后悔那时没早些寻到你,你先时经历的那些,我都知道了,我......”
楚宁捂住他的嘴,定定看着他,眸光闪烁,“不会的,我已死了一次,不会如从前那般鲁莽行事了。我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姑娘了。容澈。”
她的面容从容坚定,本该令自己宽慰放心,可听到这些毫不矫饰、出自真心的话语时,容澈有一霎那地晃神。是什么时候,这个姑娘,已将世事看得如此明白透彻,她从前连擦破了些皮,都会嗷嗷哭上一阵子,何况这些锥心之语。
容澈将她的手拿下,点头,“好。我陪你。”
厅堂内依旧喧哗不断,可两个看似不合时宜的人却在此时,感受到心的无比贴近。
二楼连廊传出一道口哨,带着戏谑与取笑,并没有什么恶意。
楚宁余光瞥见是某只明明年岁不却依旧童行径的鬼王,笑言:“如何?还是闲得要紧?不若同我二人去找那谢衡质问究竟?”
那紫袍瞬时在连廊消失,惊得往来的厮微微一颤,随即又镇定如常。江辞则出现在方桌一侧,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才慢悠悠开了口:“别这样嘛,爷不过就是扰了你们这对情侣恩恩爱爱,何必自讨麻烦?岂不是多管闲事么?”
楚宁:“哟,可不是多管闲事,我还有几笔帐没跟这谢衡算呢,怎的,你这是怕了?”
江辞端茶的手凝住,朝她笑道:“爷自是不怕的,可不是我啊,你也是只鬼,管这些仙人的破事做甚,这些也不过是谢衡与天界的事,与你又没什么关系!”
楚宁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容澈,默默端起了茶杯。随即便问得这人淡淡开口:“鬼王若出手,兴许唐妩姑娘的惩罚可减,或消去也不无可能。即便非出于这个原因,在下与唐妩亦为天界之人,想来还是有些关系的。”
江辞唇边一扯,他这是吃准了自己撂不下唐妩。“好,还真是好呀,仙君的为人处事,爷算是知晓了,还真是好得很!行吧,若要动身就喊我一下 。讲真,实在不是很喜欢同你们这些人交道!”语尽便又消失在了桌边,连同茶杯都不见了。
***
第二日,随着启玉的到来,事情似乎变得更加不可控了。
他带来谢衡向天界宣战的消息,三日后,与天界众仙交战于东海之滨。
而天界对此,却未正面回应。外界对此,可能会道,天界无意与恶鬼相斗,可稍知些内情的人便会知晓,如今的天界并无一战之力。
继苍梧、雪兮两位掌境仙君接连出事后,东南两境仙君亦在近日被查出疑案,而天界之上,多的更是些避重就轻、贪生惧死之徒。放眼整个天界,如今尚在尽责查案的,竟只有容澈仙君一人。
只是相传这位仙君,又与那公主殿下走得颇近。天界唯一能与这谢衡相抗之人,却早已被一女鬼收于裙下,想必,如今的天界众仙,只怕是再坐不住了。
是以,这几日不仅世人在骂楚宁,就连天上的仙人,也开始对其拐着弯地暗暗讽刺她。公主殿下的名头再一次响彻三界。有那一见面便红眼了的宿敌,遇上这个话头,竟也能和睦相处些时日,渐成了一大交往绝技,百试不厌。
启玉将这些告知二人时,都不敢仔细瞧他们的脸色。案件真相究竟如何,他自是知晓,可即便如此,他一张嘴也不过人家千千万万张。又何况,这两位又向来不注重言行,衍变成如今这局面,他亦十分无奈。
“太清境上怎么?”
“众仙以为,这谢衡所求,不过是一吐千年前那场仙鬼大战的怨气。可自千年前存活下来的仙人本就所剩无几,与那场战事相关联的就更难以寻觅了。是以,众仙以为此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不愿应战。”
“长庚仙君如何看?”
“仙君虽有心制衡 ,却宥于众仙之见,仍在为难之中。”
长庚仙君执掌三界事务,千头万绪,即便独自应战,想必太清境的那些人也不会同意。如今这天界,早已是一盘散沙,多的是趋利避害之人。唯有的那几位仍尽职恪责的仙君,如今也自身难保。容澈暗自叹了口气,没想到,竟是这般局面。
“容澈,你想为天界出战吗?”楚宁问。
依这人一向的行事,断然不会置之不理。不仅仅是为了天界,亦是为了那些受众鬼惊扰祸乱的凡间百姓。否则的话,他就不是容澈了。
儿女之情虽可喜,却不过是这世间锦上添花之物。为千万人而活,方是他一向信奉的道。
这么些年,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看似无情,不过是因将自身情爱都予了三界众生,此后的贪、嗔、痴、爱,都与三界脱不了干系。而她,则是莽莽三界中的微一员,得其偏爱,也不过是二人因缘聚会。
可是知道这些与接受这些,又是不同的。便如此时,楚宁宁愿容澈能偏爱她多一点,一如过去这些时日。
容澈握住她的手,掌中因常年练功习字而生出的老茧搓磨她细嫩的指节,“殿下害怕吗?我不会有事的。若殿下不喜,待此事毕了,我辞去仙职,与你轻舟泛游、相隐山林?”
虽然知道他此言未必成真,可楚宁还是笑着应下。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月色下的容澈对他,这是她身为琉月公主应尽的责任。而如今,他亦在用行动告诉她,这是他身为仙君的责任。
......
原来墨寒与噬梦兽亦随启玉一同至了上虞城。因启玉向他们回禀谢衡之事,两怪就并未现身。及至墨大人跳着脚过来向她讲述灵溪谷的遭际时,她方知世人的诸般狂热之举。
“你是不知,我才刚进灵溪谷,便远远闻见那些百姓蜂拥般地堵在鬼王府门口,宣称要替天行道。”
“然后呢?”
“还能有什么然后,不理就是了。反正他们也闯不进去,闹几日觉得没趣就会散了。”
“这话不错。”
墨寒见楚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气就不一处来。“我,你又在外边闯什么祸了,这大街巷里漫天可都是你的传言,十个人里有九个是骂你的!那些若非我与你相识,只怕也要被那些人带偏了。还有你的公主祠,听闻近日都被毁了大半!”
楚宁依旧不动声色。墨寒纳闷,气塞道:“我,你到底管不管这事儿?”
楚宁放下手中茶杯,扫了眼面前清秀童模样的山怪,“管、我也管不着呀,嘴是他们的,总不能为了清净两日就把他们嘴都堵上吧。墨大人,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怕人家梦看了笑话不成?”
噬梦兽一直在旁边默默吃糕点,闻见这话,兀自垂下头去。
“我......随你怎么样!噬梦,咱们走!”
桌边又复清净,楚宁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泠声响,瓷白杯体上的温热逐渐消去。
看来这并非空穴来风,反倒像是有人步步为营,精心设下的一处圈套,只为诱她入局。而现如今,能为此事之人,便只有那位了。
心内轻唤那两个熟悉的字眼。阿离。阿离。
过去相处的画面一针帧帧浮现眼前,茅草屋旁女子眼角隐忍的泪光、日暮黄昏下片刻的惘然失措、初入倾云殿时的故作淡然、以及逃遁时客栈中的恍若无觉......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行于声色的人,只会将那些不甘、惧怕、敏感、心碎置于心底深处,独自面对。
她们也从没给过她以等量的包容宽慰,以至于一夕步入绝境,那些隐晦难言、积蓄已久的愁苦发酵成数倍的怨与恨,逐渐将她推入深渊。
她恨自己,也是应该的。
周遭依旧是一片哗然,恶毒难堪的字眼落入耳中,楚宁却感到心内前所未有的平静。无论这风何等炽烈凌厉,终有停息的一日。正如曾经那场她看不到尽头的琉月宫变,最后不也一夜而止。
抬眸之时,瞥见二楼一角雪袍,容澈正交代启玉些事,端肃的神情。似是有所感应,他澄明的目光越过喧闹厅堂,朝自己而来。她微笑以对。
所幸这次,她不是独自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