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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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论全大陆最繁华的城市, 王国的首都肯定要算一个,与以前卫和时尚著称的南方联盟首府不同,首都更像是一名从油画里走出来的贵妇人, 带着旧时代特有的端庄和典雅, 偏偏又在华服下遮掩着一道道糜烂的腐痕。

    晏菀青此前从未到过首都,就算假期被同学邀请也会推拒,难免落下了“愤世嫉俗”的名头,可只有好友靳蓝清楚, 年级第一名大人不仅不愿去首都,也不愿意去国王的任何地方, 原因也简单的过分——她穷。

    若是要更为形象的去表述她的财政状况, 那也只能在穷前面加一个“很”字了。

    作为一名父母双亡的孤儿, 晏菀青一向是一块钱掰成八瓣去花的, 平日里能穿校服就不买私服, 能吃食堂就绝不进餐馆, 衣服只要没烂就洗了继续穿, 连出席年级舞会时的礼服都是挨个宿舍敲门去借。要是换一个人过得这么寒酸哪怕成绩再好也要被冷嘲热讽, 偏偏晏同学自脑子坏掉以后就自带“狂霸酷炫跩”的光环, 愣是能让所有想嘲笑她的人在强大求生欲的催使下改口夸她“艰苦朴素”。

    为了防范哨兵和向导起异心, 两座专属学院都离着王都十万八千里,奇怪的是作为向导聚集地的绿风塔却位于首都的郊区, 按照原本的计划,晏菀青是算凭借着毕业分配直接达成公费旅游成就的。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那时候哪里能想到自己会被分去奇怪的星空海盐,而认命后也没有料到自己最后还是公费来首都旅游了一把,虽然是以被押送的方式。

    似乎是定主意将她与房其琛隔离, 军事法庭组委会派来的人手分成了两路,一路由哨兵看守着房其琛,一路则由向导陪伴着晏菀青。没有理会组委会名曰“陪伴”实为监视的行为,晏菀青望着窗外的繁华景色,觉得自己像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正逐渐被张开大嘴的华美怪吞入腹中。

    军事法庭所在的第一法院就位于首都的核心圈,就坐落在总统府的右侧。鉴于为了保护传统的街貌,大总统不允许任何蒸汽器械在核心圈出现,是以王国的贵族们依然以能拥有一辆舒适又豪华的马车为荣,甚至还有好事者为各个核心机构的共用马车排过序,然而无论他们再怎么追捧,也绝对不会去试一试军事法庭的座驾。

    军事法庭的车夫自然比不上贵族老爷们家养的好手,晏菀青觉得自己的屁股好几次都被震离了坐垫,好在随着他们对核心圈的不断深入,这辆颠簸的马车总算是停了下来。

    女孩跟着同坐的中年向导下了车,双脚刚在冷硬的石板上站定,还没仔细去量眼前这座王国人人闻之色变的建筑,就看到了站在法院门口的一行人。

    此时天色已到了黄昏的最后时分,太阳早已不见踪影,唯有昏黄的光线证明了它尚存人世,月亮的淡影早已悬挂在天际,道路两旁的花枝路灯也一个接一个的亮起,暖黄色的灯光与暮色融为一体,倒是漂亮的像极了电影画面。

    阻挡了组委会道路的几人都穿着蓝黑色的军服,为首之人还套了一件同色的大衣,身材纤细高挑,黑色的长卷发垂落到胸口,明明双方隔着不短的阶梯,却让你觉得已经被对方给刺了个通透。

    整个王国,唯有一人能拥有这等身姿——传中的一号哨兵。

    晏菀青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意识在瞬间分成了两半,一半嚷嚷着自己要立马退役去当预言家,一号从天而降就从天而降,婆媳战争就婆媳战争,怎么混都能吃香喝辣,另一半则从陈洛怀疑到身旁的中年向导,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偷偷给这位大人通风报信。

    而当她的两半意识疯够了重新合二为一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却盘踞在了女孩的心间。

    一号哨兵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因为这代表着他们根本就没有慢慢筹谋的空余。

    “一号大人,您不该出现在这里,”身旁的中年向导出了晏菀青的心声,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却与她差了十万八千里,“您作为涉案人员的家属,按照规定,必须进行避嫌。”

    “有什么可避的,反正结果你们都已经商议好了。”

    与妩媚的外表不同,一号的嗓音带着轻微的沙哑,她话时尾音干净利落,令人联想到雪亮的刀锋,只见她几步跨下楼梯,走到了二人面前,对着浑身僵硬的中年向导轻蔑一笑,抬手把他推到了一边。

    “放心吧,我不是来找茬的,”她漫不经心的道,右眼角下的泪痣在夕阳中美的惊人,“只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好不容易带回来了一个姑娘,我这个为人母的来把把关罢了。”

    “大人,晏中士将作为黑街案的证人参与审判。”中年向导眉头成了一个死结。

    也难怪他会如临大敌,作为王国排名第一的哨兵,眼前的女人是所有哨兵的头狼,一旦她下令,难保马车里的哨兵们会在狼群效应下做出什么举动,若是真的捅出篓子,恐怕整个第一法院都会被大总统迁怒。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应该立马把他们两个灌了药然后关在一辆马车里?”一边量着眼前过分镇定的女孩,一号哨兵一边勾了勾唇,“毕竟我也到了想要抱孙子的年纪了,眼看儿子就要没了,有个孙子也挺好啊。”

    中年向导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是晏菀青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

    “我听他们弄丢了你的分配通知,”一号哨兵对女孩道,她的口气客气又疏离,完美的符合“通情达理的大人物”这一身份,“这是军部的失误,我们会为此负责。”

    然后她不再看晏菀青,对着略显局促的中年向导道,“你放心,我房暄容的儿子,若是没本事,死了就死了吧。”

    完,她扭头便走,从头到尾都没有往紧闭车门的马车方向看上一眼。

    目送一号及其下属的身影消失在法院门口,精神高度紧绷的中年向导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他神情复杂的看了晏菀青一眼,随后对着身后的马车招了招手。

    “吱嘎。”

    紧闭的车门一下子弹开,戴着镣铐和项圈的青年在士兵的簇拥下从容下车,似乎半点没有被母亲绝情的发言所影响。

    “庭审快要开始了,请吧,长官。”男子今日第一次开口对青年话,语气竟是面对其他人时截然不同的客客气气。

    “应该是我称呼您为长官吧,少校,”房其琛的声音一如他的神情般平稳,“我早就被削除了所有军衔。”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了他,“……您救过我,在前线的时候。”

    “是吗?”房其琛轻笑了一下,“我已经忘记了。”

    然后他迈开腿,迈过了肃然的男子和沉默的女孩,径直走向了法院。

    晏菀青的目光死死的锁在房其琛的身上,她没有错过“庭审快要开始”也没有错过“她将作为证人出席审判”,大总统的迫不及待了个她一个措手不及,视为强力外援的一号哨兵也无法指望,但她还有一次机会。

    在庭审上,在证人席上,她要奋力一搏。

    庭审开始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不知是召开的过于匆忙的缘故还是上层的大老爷急于推卸责任,只有寥寥几人坐上了这场并不对外开放的审判的旁听席,他们大都穿着华贵的正装,柱着镶嵌宝石的手杖,一看出身便非富即贵。

    作为唯一一个当事证人,晏菀青被安排在了旁听席的首排,紧紧挨着她的有组委会的中年向导和翘着二郎腿的陈洛,前者作为她的监护者列席,而后者据是被拉来给证人席充数。

    “要我,这就是在自欺欺人,我在不在这里根本没区别。”

    看上去很有几分困顿,陈洛摘下单镜擦拭了一下,镜片上倒映出不远处一号哨兵闭目养神的样子,她被属下包围着坐在最后,一副随时准备离场的架势。

    然后,在晏菀青对腹稿的反复斟酌之中,这场充满了荒谬的审判终于开始了。

    换上了囚服的房其琛被几名哨兵押上了被审判席,他身高腿长,竟将丑陋的条纹衣裤穿出了几分礼服的意思,面对着审判席上的几个老熟人,他站在原地耸了耸肩膀,也算是过了招呼。

    胡子花白的法官敲响了法槌,然而他开口的并不是“庭审开始”。

    “现在开始宣读犯人罪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出了早已写好的牛皮纸。

    “犯人房其琛,原为王国少校,然而在战场丧心病狂的屠杀民众,遭到军事审判,被剥夺所有军衔和职务,因此对王国不满,叛逃至黑街……”

    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

    有生以来,晏菀青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法官的声音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炮弹,将她炸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陈述,没有举证,没有辩论……从一上来,法官就判定了房其琛有罪。

    不需要陈述,不需要举证,不需要辩论……因为最后只会有“房其琛有罪”这一个结论。

    怪不得一号哨兵“你们不都商量好了吗?”,怪不得陈洛“自己在不在根本没区别”,除了她以外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即将举行的不是什么审判,而是一场赤裸裸的谋杀。

    法官的宣读还在继续。

    “为了报复王国,犯人故意引出荒野女巫实验室内的毒药,制造了毫无人性的黑街惨案……”

    晏菀青觉得自己应该跳起来,应该上去把那个满嘴胡言的法官踩到桌子底下去,她应该控诉他们的无耻和卑鄙,可现实是她被听到的、看到的死死钉在原地,像是一座木头雕像。

    “……现在我宣布,判处房其琛绞刑,于明日公开处决。”

    念完了羊皮纸的法官颤巍巍的拿起了法槌,眼看就要敲下去的时候被一句“等等”给挡在了半空中。

    而出这句“等等”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审判的犯人本人。

    “你对判决有异议吗,犯人。”老年法官慢吞吞的。

    “没有意见,法官阁下,”房其琛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冷淡又讥讽的笑容让他在这一瞬像极了母亲,“我只是想跟您确认一下,我明天就要被处死了,对吗?”

    大概是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法官犹豫了一下后便点了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青年半垂下头,肩膀轻微颤动,竟然当庭笑出了声。

    “那就好办了。”

    房其琛用前所未有的欢快语调道,他的轻松太过明显,与之前的安静听话反差强烈,使得不少旁听者都愣了一下。

    “啪嘎。”

    脆响传来,房其琛轻松的捏断了手上的镣铐,在法官惊骇欲绝的目光里将断成两半的手铐扔到了桌子上。

    “既然明天必死无疑,那么我今晚拉你们全部陪葬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然后他抬起了头,天空般的湛蓝不知何时取代了冷静的黑色,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跃跃欲试。

    这样的房其琛熟悉又陌生,可不知为何,晏菀青反而安心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

    那是属于哨兵的表情——嗜血凶兽的表情。

    被驯服的狼,也终究是狼。

    而野兽,从来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