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鬼嫁6 婴勺松开手,雪白的刀柄留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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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婴勺没有料到,梦中罪渊里的那阵风,真的把她吹到了他的面前。

    长渊一挥手,结界重新笼罩这座破庙,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穿着火红嫁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徐徐开口:“初次见面,招呼未便总想着跑,于这凡界的礼数不大合适吧?”

    婴勺仿佛没有听见,只僵在原地。

    她早该想到的。

    从一开始撞上那结界的一瞬间,她就感到某种扎心窝子的熟悉感,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辨认不出。

    若放在三百年前,她是决计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认不出他气息的一天。

    被困在四境轮里的日子,南境的曼陀罗华盛开得安静而张狂,三百年,听起来那么短,放在过去不过是在佛陀座下喝口水的工夫。她的时间却过得那么艰难漫长,似乎早已生死了很多次,却还没来得及看一次罪渊上雪海盛大的花谢。

    她知道自己变了很多,却从没觉得自己在遗忘。

    此时此刻,那嗓音和语调穿越暌违已久的岁月落在耳中,唤起一连串深埋的熟悉感,法力、脚步,甚至凝神时能听见的呼吸声,前前后后从皮肤底下钻出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她的全身。

    婴勺在熟悉感带来的颤栗中惊觉,那份自以为主动团成一团缩进角落里的回忆,在落了三百年的灰以后,在不知什么时候,挨了轻飘飘的一脚,被踢走,扔掉了。

    那回忆里有太多的画面,一时间汹涌地漫上来,令人抓不住重点,最终清晰呈现的竟然是这近几百年虚幻梦境里,这人立在罪渊对面的那个转身。

    婴勺短暂地冷静了。

    她不带感情地想:三百年前自己不过他,三百年后还是不过,行,理所当然,谁让他年纪大呢。但话回来,虽然自己把过去的感情团成一团当废纸扔了,挺不地道,然而这人居然一张口就是“初次见面”,这才不能忍。

    婴勺在道义上做出了判断,继而握紧了拳头。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长渊停顿了一下,冷淡的嗓音放低,压迫感顿增:“你不是妄婆。”

    穿着嫁衣的人背对着他问:“妄婆?哪位?”

    口气很不好,大约不知他是魔尊。

    然而下一秒他回味了一下,竟然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长渊有些讶异,微微眯起了眼:“你是……”

    便见眼前的人倏地回了头。

    婴勺转身的时候带风,才回头便立刻对上了长渊的目光:“装不认得我?你多大的忘性?”

    知道是他和真正看到他的脸,给婴勺带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今日早已在镜子里看到了这张熟悉的脸,可当本尊真切地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婴勺还是觉得遭受了迎头痛击。

    即便是同一副皮囊,自己的眼神和他的眼神还是不一样的。她想。

    她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好歹有些长进,想显得刚强些,却还是没忍住抬手捂了胸口。

    真他娘的疼。

    长渊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翻出久违的脸。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可看着婴勺的脸,他的脑海里便一股脑儿地出现不知多久以前那白团子朝着自己龇牙挥爪子的画面,导致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便忍不住失笑:“好凶。”

    婴勺被他那神态刺得心梗,若此时她还有原身,估计尾巴要炸成鸡毛掸子,表情更凶:“你……”

    谁知长渊伸出了手来,似乎要碰到她的脸,他的脸上含着笑意,嗓音却放得很低:“可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啪——

    长渊低头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有些愣怔。

    婴勺已然退开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婴勺问。

    长渊低着头弯了一下嘴角,放下手,抬眼看向她。

    婴勺心里一寒。

    这才是魔尊的眼神。

    她想起自己早年最讨厌他这个神态,表面看上去温和有礼,与世无争,实则将眼中一切皆视为玩物,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是六界人所共知的魔尊。

    “你师父挂念着你,托我寻了好几回。”长渊开口。

    他身量颀长,话时并未因对方的身高而放低下颌,而是略垂了眼皮看她,如同长辈对晚辈的教导,虽然的是关心的话,婴勺却只在其中看到了傲慢。

    若放在三百年前,她或许会质问,为何挂念我的只有师父,为何不是你自己主动来寻我。

    但时过境迁,婴勺做不出任何反应,最终仅冷笑一声。

    胸口仍是疼。

    长渊弯下身,捡起被遗弃在地上的红盖头,看了两眼,掀了眼皮:“你为何在此处?”

    “这听着像是我该问的。”婴勺看了眼桌上的红蜡烛,“找人成亲?魔尊好兴致啊。”

    “我来找人。”长渊不愿多解释,道,“恰好在此遇见你,与我回洛檀洲,见一见和,她挂念你都要挂出心病——”

    “师父我自然会去见,用不着你管。”婴勺快速断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问,“你多久没见我了?”

    长渊愣了一下。

    “不记得了吧。”婴勺轻笑了一声,“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不过随便找了找,发现没有踪影,就放弃了,不定还劝师父不用再操心,那讹兽顽劣惯了,不定哪天就从什么犄角旮旯儿里冒出来——看,我中了,可你哪怕想一想,它或许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呢?”

    长渊皱了皱眉,似是不能理解她如此激动的原因:“你……”

    “我不生气,我也不激动,我就是好奇问问你。”婴勺看着他,再问了一遍,“我们多久没见了?”

    长渊依稀记得上一次婴勺来找他,好像是在他准备闭关的时候。

    在那之前,婴勺也找了他一两回,那时他觉得有些奇怪,这讹兽王姬从前惯看他不顺眼的,怎的忽然变得黏人起来。他觉得少年人的情窦初开挺不靠谱,尤其对待婴勺这种从看着长大的,得慎重些,于是晾了她一阵子,婴勺便挺长一段时间没再来过魔界,直到他开始闭关的那一日。

    当时他才从鬼界回来,受了些伤,准备闭关。唐闻在炉鼎外向他传音,和的弟子婴勺有急事要见他。他知道她从来就没什么正经事,何况自从婴勺表露出动心的迹象以来,和对他始终不假辞色,显然十分不赞同这段关系,正巧他也没那个意思,于是便让唐闻将婴勺发走了。

    自那之后,她就不见了。

    长渊其实有些记不得上一回与婴勺见面是什么时候。

    但他记得自己闭关的时间。

    他本不必回答婴勺的问题,但望着她此刻的神色,觉得自己还是回答一下比较好:“三百年。”

    “真短呐。”婴勺微微弯着唇角,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略仰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魔尊贵人事忙,区区三百年,眨眼的工夫,想来记不起我一个角色,可对我来——”

    长渊蓦地一震,面色凝固。

    嘴角的弧度传染至眼角,婴勺松开手,雪白的刀柄留在魔尊的胸口,她往后退回一步,双眼中透出霜雪般的冰冷:“——已经三千年了。”

    婚房的窗户骤然大开,结界溃散,腊月深夜的寒风猛然灌入室内,吹得“囍”字窗花飞颤,临时用来做窗帘的破旧红布在狂风中乱舞。

    婴勺轻盈地跃出窗外,眨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风声呼啸,穿行在山林间,仿佛鬼哭。

    长渊微微弯下身,抬起手,缓慢地拔出胸口那把刀。

    那是用雪短暂凝成的匕首——她在第一次破结界时便准备好了,在意识到他来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要捅他一刀。

    捅在心脏的位置,真准。

    长渊松开冰冷的匕首,坚硬的雪在进出温暖的人体后已经开始融化。

    他没有出声。手里还捏着那曾经被婴勺丢在地上的红盖头,他低头看了一眼,再一次丢开。

    屋外的风呼啸着卷起飘零的红盖头,掠过桌面的烛火。金色的火焰点燃了锦缎的一角,徐徐蔓延,落于地面烧成灰烬。

    屋中已无人。

    ****

    城里的雪化得比郊外快。

    化雪时最冷,但婴勺在离开人身之后,对冷热并不太敏感。

    她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只觉得手心有点凉。

    雪化作的刀,还是握得太久了。

    还有胸口。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捅长渊的那一刀仿佛同时捅在了她的身上,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那破庙时,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本不应该这样心痛的。

    大约是积攒已久的怨气一下子泄得过猛,婴勺想,自己心态还是不行。

    这里是王朝的都城,街道四四方方,路很宽阔,两侧是黑黢黢的坊市,夜深无人,店铺的招展寂寞地挂在屋外,被冷风孤零零地吹着。

    月光也很暗,地上的雪像是灰色的。

    婴勺有一脚没一脚地往有雪的地方踩,咯吱咯吱,很快就湿了鞋。

    她本来不喜欢雪。

    从前在族中时,西南荒也有雪山,但她从来都不去。每到冬天,她就跑去东海,洛檀洲四季如春,师父也从来都不会发她走。她在那里度过三个月,就不用长出厚厚的毛保暖,每当春天回去的时候,族中的兄弟姐妹们个个儿都因皮毛丰满而胖成个球,她却都能保持干练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南境的火烧得太旺,短短三百年,她就厌倦了那里的炎热,此时摸着凡界的雪,竟然觉得挺舒心。

    长渊的意外出现乱了她一整日的思路,她烦躁地踢开路上的石子,又追过去将其再次踢远,就这样无聊地走了一路。

    再抬头,发现周围的环境有点熟悉——是白天睁眼时所在的那一片大街。

    与白天热闹拥挤的庙会不同,此刻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连对面胡同里的乞丐都不见了,大约寻了温暖些的地方睡觉。

    可她没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睡觉。

    她的家不在了。

    婴勺站在寺庙的大门口,抬头望着夜色里灰蒙蒙的屋檐,“宝积寺”三个字在夜里依旧端方正气,她想起白天在明堂里看见的佛祖金身——从前她最厌烦在什刹海听那些老絮叨们讲经,没想到今日见到那神似佛陀的塑像,竟还觉得有几分慰藉。

    婴勺踢开脚下的石子,望着眼前紧闭高门上的镀金狮面门环,迈开腿,穿了过去。

    一定是中邪了。她想。

    亥时人定,僧侣们皆早已入睡,前堂无人。

    婴勺一路穿过今日白天急匆匆走过的那些路,走上长长的阶梯,绕过硕大沉重的香炉,来到明堂。

    她抬头看着佛。

    佛也看着她。

    婴勺撇了撇嘴。

    她随手从旁边的香案上拿了一只苹果,“咔嚓”啃了一口,嚼得爽脆。然后就地靠着香案坐下,抽了一根线香,吹了口气,便点燃了。她反手将线香插进香炉,香在头顶幽幽地燃着,她靠在桌角啃苹果。

    “烦死了。”婴勺揉着胸口,轻声。

    佛没有回应。

    “你,要是当年你讲经的时候我多少认真听两句,如今是不是就不这么烦了?”

    佛没法给她吃后悔药。

    “算了,要我认真听,还是杀了我吧。”

    佛:“……”

    “每天这么多人向你许愿,你管得过来么?”婴勺自言自语道,“我也想问问你,我现在该先做什么?”

    无人回答。

    寺庙里空荡荡。

    婴勺吃完了苹果,拿香案上的桌布擦手,摸到根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根签。

    正面——马前覆水。

    反面——游鱼却在碧波池,撞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番身出,事到头来惹是非。

    下签,鱼遭罗网之象。

    婴勺翻了个白眼。

    她依旧用桌布擦干净手,拿过旁边的签筒,从里头挑出三支上签,分别用指甲在上面刻上一二三道痕迹。

    她想好了,接下来要做三件事,既然没法决定先做哪一件,就由老天来决定。

    一,去洛檀洲找师父。

    二,找南境王朱厌。

    三,回西南荒,报仇。

    她坐在蒲团上,将刻有痕迹的一头放进签筒里,闭着眼睛乱晃一气,掉出来一根。

    她睁眼,伸手去捡。

    森寒的破风之声传来,极细却无比迅疾,婴勺飞速回头,却没能躲开。

    一片青灰色的翎羽由后心当胸穿过,“咻”地钉在了香案的边缘。

    婴勺僵硬地低下头,感受着豁凉的胸口,闭了一下眼睛,继而上半身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娘的,报应来得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