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鬼市2 “会死。”
井下无光。
婴勺从桶里跳出来,脚下一崴,不知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她不愿细想,顺带向后伸出手。
沉玉似乎停顿了一下,才握住她的手,从摇得快要翻了的木桶里跨了下来。
婴勺手掌一翻,一缕极细的金色火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点亮,只是为了避免惊扰井下的人,极力将自己收敛得暗淡。
但仅仅只有这么一丝火光,沉玉却感到了暖意。
他看不出这是什么火,他在四境轮中未曾见过。
井下只有很窄的一条路。
墙壁湿漉漉的,地上积起了水洼,二人的鞋都湿了,好在这井下没有上头那么臭。
火苗往前飘了几米就不肯动了,婴勺在后面推了推,火苗绕着她转了一圈,婴勺直接从自己衣领里把它揪出来往前一丢,火苗扭了两下,不情不愿地往前继续飘。
婴勺已经嗅见了青鬼的味道。
像山涧石头上腐烂的苔藓,又像老人身上的死皮。
她忽然庆幸自己生来是只走兽,要是生成了青鬼,不如死了算了。
这井下的石道很长,婴勺一边盯着前方以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窜出来,一边提防着后背。
沉玉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没有作什么幺蛾子。
然后她听见了呼吸声。
是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的。
与其是呼吸,不如是喘气。她曾经听过得了肺病的凡人睡觉时的鼾声,断断续续,仿佛气管被掐住,还夹杂着颗粒状的水声。
这只青鬼听起来上年纪了。
二人继续前行了一段。
沉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婴勺半回过头,见他整个人沉在黑暗里,弯着手臂低着头,似乎在掏什么东西。
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把火熄了。”
声音苍老嘶哑,如同井上嘎吱嘎吱的木轮,一时间分不出男女。
婴勺倏地回头。
金色的火苗往前一蹿,一团深褐色的阴影隐匿在墙角。火光一晃而过,照出一张树皮似的干枯褶皱的脸。
婴勺扬了扬眉。
像是个树精。
只可惜青鬼并不像树精那样温顺。
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鬼骤然暴起,扑向游荡在黑暗中的金色火焰,火焰从他的四肢之间巧妙地穿过,他无法以双手逮住目标,便喷出了一大口深青色的雾气。
雾气极寒,井下的水迅速结冰。
空中凝出一层冰罩,将火焰团团围住,青鬼咧开大嘴笑,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大得张嘴就能咬下一颗头。火焰似乎被青鬼的脸吓住了,左右探了探,在原地转了一圈,仿佛被困住了。
青鬼笑得越开,枯树枝一般的手穿过冰罩抓向火焰。
就在他尖锐细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火焰的那一刻,后者忽然蹿动,一头撞穿了冰罩。
青鬼的指尖被灼伤,猛地向后退去,手指处冒出一圈白烟。
火焰飘回婴勺身边,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缩在了她的脖子后面。
青鬼捧着受伤的手,从黑暗中露出脸来。那双褐色的眼珠子瞳仁过大,几乎没有眼白。
他直勾勾地盯着婴勺,然后咧开了嘴角,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好厉害的火。没见过。”
青鬼话时带着不知哪里的口音,又因嘶哑,听着不那么清晰。
婴勺没兴趣向他解释自己火焰的来历,但有求于人的时候不便太强势,尤其在自己实力不济时,装孙子她最是擅长。
她先是笑了一下,略弯腰道:“有求于青鬼大人。”
青鬼见多了来访的人,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近些年不得了,总有些不知哪儿来的人想要出去。”他窸窸窣窣地扶着墙坐下,粗糙的手掌和墙壁之间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挤着眼角,像是在笑,“可有些人永远留在了里头。”
婴勺没理会他话中恐吓的意味,很快抓住重点:“确实能出?”
青鬼笑起来不答话,笑声像生锈的齿轮碾过枯叶,那双褐色的眼珠子转动,视线从婴勺转到沉玉身上,又转回婴勺:“我这儿有规矩。”
婴勺向一旁侧了身,让出一个身位的空当。
沉玉抬步走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层层叠叠的布开,露出里面莹润泛光的圆珠。
他单手将圆珠递上:“千年河蛟的内丹。”
青鬼看了眼那内丹,没有伸手。
沉玉托着那珠子,也没收回。
僵持了片刻,婴勺破沉默:“有何不满?”
青鬼的视线从内丹上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内丹是不错,只可惜我眼下有更想要的。”
婴勺觉得这人准备找茬。
果然——
青鬼的视线凝聚在婴勺的身上,那双眼流露出隐晦的贪婪的神色:“女娃娃,你这身子不错。”
婴勺:“……”
沉玉:“……”
听起来不像是青鬼,像色鬼。
婴勺没和青鬼过交道,但这些玄乎其玄的玩意儿总有些不常见的本事,比如一眼看穿魂魄的本相。她有些不爽,道:“没听青鬼有上别人身的习惯,你要拿去做什么?”
“你不必管我要它做什么。”青鬼听出了她口气不好,道,“有求于人的是你。”
“倘若你只要这蛟丹,自然是我们有求于人,可你要这具身体,那就另当别论了。”婴勺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你多大年纪了?”
青鬼盯着她:“你想知道何事?”
婴勺见青鬼褶皱的面皮下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不知自己怎么就踩到了他的尾巴:“我可没有你老的意思,毕竟我也……嗯,我旁边这位也不年轻。”
沉玉:“……”
为何无端拉他下场。
青鬼并不在意沉玉,仍旧盯着婴勺:“京城东郊十里亭外有座五峰山,那山存在了多久,我便活了多久。”
“看来你是石头变的。”婴勺点了点头,道,“青鬼命长,最是擅长卜算,你活了这么久,想来也渡了无数次劫,却没算到今日或许亦是你的大劫?”
青鬼并未聊会她话中毫无缘由的恐吓之意,但显然已经十分不悦:“青鬼不喜与人闲聊,看来你不知道。”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
“你究竟给不给?”
“给,当然给。这身子于我又不值钱。”婴勺道,“问题是我自个儿现在出不来,身体可以给你,你总不至于还要我的魂魄吧?”
“你自我青镜入鬼市,我自然有办法让你把身体留下。”青鬼解开自己褴褛的衣襟。
婴勺赶紧捂眼睛:“有伤风化啊,朋友,你想干嘛?”
青鬼脖子以下的皮肤和手背不同,仿佛山间阴凉处布满青苔的石头表面,湿漉漉的,到胸口忽然出现一抹反光,紧接着露出一面覆盖了整片胸膛的镜子。
那镜子就长在他的身上,并非铜做的,而像是常年风吹雨淋被抛光的石头表面。
婴勺放下了手,觉得这青鬼浑身上下总算有一块能入眼的地方,由衷地赞叹道:“鬼斧神工。”
青鬼胸口的青镜逐渐化作漩涡,褐色的硕大眼珠转向后面的沉玉。
婴勺道:“你不会还要他的身体吧?他可不值钱。”
沉玉诚恳地附和道:“我确实不值钱。”
或许是因为沉玉那具凡身属实太凡了,青鬼此时倒是显得意外的讲道义:“你这一具身体足以比过两枚蛟丹,你们二人皆可从我这过。”
二人沉默了片刻。
活得长最大的好处就是善于察言观色,青鬼立刻从这短暂的沉默里瞧出了门道:“嗬,你二人看来不是一条心。”
“是一条心就怪了,这儿显然你俩都是刀俎,就我一条鱼肉。”婴勺拍了拍手,“别磨叽,赶紧的,把这身子拿走,让姑奶奶我出来。”
鱼肉顶着七尺儿郎的体魄和那英俊的脸孔着“姑奶奶”,丝毫没觉得在给魔尊败威风。
青镜的漩涡中央豁开一个黢黑的口子,仿佛通向不知名的地界,青鬼道:“那没法子,只能你一人下去了。”
婴勺从他那语气中听出了点惋惜的味道,眼看那入口就要开,一边恶心着自己居然要从青鬼的身体里钻进去,一边语速飞快地问道:“正常要两人一起下的?”
青鬼胸前的入口逐渐成形,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没人告诉你么?”
婴勺转头看向沉玉,刚想“你什么朋友这样坑你”,看到他的神色之后便明白了:“原来是你坑我。”
沉玉向旁侧退开了一步,丢了个东西给她:“作为报酬。”
婴勺接过,还没来得及看明白是何物,便猛地感觉到一阵吸力,脸色略变:“等等,一个人下去会——”
青鬼幸灾乐祸的笑声显得格外嘶哑阴森:“会死。”
婴勺浑身剧痛,感到自己半个身子都被强行剥离——她此刻信了眼前这青鬼确实能将自己的魂魄从长渊的身体里抽出去,可眼看那黑洞洞的胸口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却不想出去了:“你他娘的给老子停——”
“别担心——”青鬼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向她的右手尾指,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再次露出那咧到耳根子的笑容,褐色的硕大眼珠中倒映着一抹捉摸不到的红,令人丝毫感受不到善意,“——有人会下去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