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极涡4 长渊:“我的胸口不是谁都能捅……
鬼界的天空是万年如一日的铅灰色。
自从十几万年前,鬼族与天族大战后败退,便举族迁至这终年无阳光照射的地方。鬼界地势险要复杂,寒冷空旷,却仿佛处处潜伏着危机,被四海八荒的阴影笼罩,金乌不从此地飞过,也鲜少有妖魔涉足。
只有抛弃了自己肉/身的鬼。
鬼族有王都,却无王宫,因为他们曾经的王族已经被鬼众吞噬,从那以后无人在鬼界称王,破落的前王宫废墟则成为少数孤魂野鬼的栖身之地,藏在阴暗处观察猎物,随时伺机而动。
魔尊不是鬼界的常客,其实鬼界本就不太有常客,因此他甫一出现在废墟附近,方圆五里内绝大多数的鬼都闻风撤退了。
除了他的老相识,和少数躲在暗处悄然注视的居心叵测之徒。
“久违了,陛下。”对方主动了招呼。
那声音相当年轻,仿佛不过几千岁出头的子,礼貌得堪称乖巧。
长渊望着眼前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的废墟,闻着那带着荒凉气息的风,抬起手,将那扎穿了自己胸膛的木枝□□。
那木枝自废墟中的石缝里伸出来,正想要退走,却在长渊的手里化作尘土,窸窸窣窣地落下了地。
“陛下仍旧不觉得痛。”那声音道,“令人好失望啊。”
长渊不喜欢兜圈子。
他感受着自己胸前的皮肤愈合:“刑旸的心脏在哪。”
“陛下真是锲而不舍。前魔尊已灰飞这么多年,东荒的沧海几次变成桑田,您还不放弃。多大仇啊。”少年人的声音从废墟传出来,在灰暗冰冷的环境中显得很细,却辨不清来处,“知道刑旸把心脏藏在何处的,只有谛听那只可怜的疯子,但他早已不在六界之中了。找刑旸的心脏会很费工夫,不过好在,这回我和您是一条心。”
“你用不着跟我一条心,朽翁,不杀你只是因为我没这闲工夫。”长渊道,“所以你最好给我找点事做,别让我得了空闲想起你这条命。刑旸的心脏在哪。”
“我并不知道他把心脏藏在了哪里,但陛下与刑旸斗了几万年,想必非常了解刑旸的作风。”朽翁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就像当初藏在他胸腔里的烺樽一样,他的心脏,必然在一个除了他,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长渊望着那灰色的废墟:“你给我卖关子。”
“陛下请勿动怒,我可不敢哄骗陛下。即便我全盛之时也不敢与陛下交锋,何况今日沦落至此。”少年人叹息,“其实没有线索便是最大的线索,陛下,这世上无人比你更了解刑旸,若是连您都找不到,就无人能得知其心脏的下落了。”
长渊缓缓向前走了一步:“还有一件事,你一定知道。”
“陛下请讲。”
“西南荒姬纣,你很熟吧。”
长渊等了一会儿,除了风声,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连潜伏在暗处旁观的鬼都屏住了呼吸。
“陛下多年未涉足西南荒,怎会——”
长渊直接断:“婴勺的身体在哪里?”
废墟再次寂静。
半晌,朽翁回答道:“我不知。”
长渊道:“别跟我什么你不知情,埋伏在天门山地宫里的阵法是你的,我认得出。你把她的魂魄和身体分开带走,怎么,难道是我的幻觉?”
朽翁:“陛下当时不在场。”
长渊:“我昨日在了个场。”
朽翁似乎在思考他这话里的意思。
“陛下找婴勺殿下的身体,是为了给尊神一个交代吗?”
“你不必试探,我不关心你把她的魂魄弄哪儿去了,我只要她讹兽的身体。”
朽翁道:“我并非诓骗陛下。我当年确实与姬纣合谋夺走了王姬的身体,但仅仅止步于此。它被人夺走了。”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我今日向陛下和盘托出。千年前尊神将我重伤,夺王姬的身体是为了重塑灵躯,倘若王姬的身体如今真在我手里,今日您看见的我,便不该如此虚弱。”
长渊继续往废墟中走:“谁做的?”
朽翁道:“我不知。若是陛下有余力,倒是可以为我寻找。”
“好啊。”长渊抬起手,道,“你杀了他,我杀了你,正好。”
“陛下,你——”
“我本不喜欢碰鬼,脏。”废墟蓦然被拔地而起,潜伏在其中的鬼族四散,长渊向一个方向张开手,一收,一道鬼魂从废墟地下被吸出来,被他握在了手里。长渊偏过头,看向自己手中挣动的鬼魂,那鬼的身体未长全,只有一张半残的惨白的少年人的脸。
他静静地看着朽翁:“我的胸口不是谁都能捅的,你很嚣张。”
朽翁自知逃不脱他的手心,在禁锢中笑了:“尊神都没能杀得了我。朽翁是永生的。”
“这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东西,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长渊笑得很轻巧,手稳稳地一握,朽翁的身躯骤然崩散。
他转身离开,王宫遗址的废墟巨石在他的身后雨一般地轰隆隆落下,在风里扬了手中的灰烬:“和只是懒得花那个力气,我就不一样了。花时间做点无聊的事,正适合我这个大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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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会在极涡里?”婴勺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看着重新平复的江水在跟前湍流。
“别管我了,你刚才怎么回事?”江疑坐在水面上,疑惑地看着婴勺。
“大约有人在咒我……”婴勺道,“开玩笑的。就莫名痛了一阵,像被人捅了似的。现在没感觉了,有点怀疑刚才是幻觉。”
“……三百年不见,殿下真是越来越靠谱了。”江疑道。
“三百年不见,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念我。”婴勺控诉。
“殿下还需要我来想念?和魔尊蜜里调油的日子不快活么?”
婴勺咳嗽了两声。
江疑顿了下:“噢,看来不是很快活。”他往前坐了点,来了劲,“那你给我展开。”
婴勺举起了拳头。
江疑坐了回去,诚恳道:“一定都是魔尊的错。”
“我没时间跟你啰嗦,我找人,很急。”婴勺道,“你给我仔细讲讲这个极涡的情况。”
“我所在的这个凡世是大约五十年前才飘进极涡的,但范围不大,就这么一片。我每日在涡结中来回计算,看这位置的移动,应该只是经过,是在不断飘出去的。我估摸着时间不会太长,只是得暂时镇着这地方,等它自个儿飘出了极涡,我就去天宫述职。”江疑道,“这方圆十里有三个凡世交汇,出去之后更复杂,你要找什么人?可有方位?”
婴勺掏出正一阵阵明灭的扳指,在江疑眼前转了一下,“看出了没?”
“始终是东南方亮……你要找的人在那边?”江疑扭头看了一下,“你方才过来的地方是一个结,直接往那边走会碰见另一个结,这里总共就这三个凡世相交,你往那边去,应该没错。可是殿下,我看你最好先离开这里,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来话长。方才你大约听见了,有人命在旦夕。我怀疑你所的那些追山虫的人都与方才那个刀灵一样,都与我要找的人有关——要么是想要他死,要么是想救他。”婴勺道,“你把山虫藏哪儿了?给我。”
江疑从水中捞起一个水球,里面是晕头转向的山虫精。
婴勺接过,一弹指,山虫精便昏睡了过去。她将其往袖中一塞,站起身,道:“镰夭的血流在了这条江里,一定会有人追过来,你就是元婴杀的他。告诉他们我夺走山虫精,去找朱厌了。”
江疑:“你改名了?”
婴勺:“威风吧。”
江疑:“再威风也不能去极涡中心,太危险了。”
婴勺:“不一定在中心,就算在中心我也得去,救人要紧。”
江疑叹了口气,望着她:“殿下倘若深陷危局,我可有能帮得上的地方?”
“倒不是很危,就是急。”婴勺蹲下身来,就地画了个先前一模一样的符阵,那阵法在草地上燃烧殆尽,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符咒:“你不会架,帮我看着这个阵法就行。我已经设了三个阵了,正愁没地儿拴呢,正好拴你这儿,做个眼。如果被弄坏了,我恐怕就真的要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江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什么阵法,略怔了一下,继而颔首:“必然竭尽全力。殿下……着实聪明。”
婴勺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辛苦了。”
江疑脑门上青筋一蹦:“别找引路人了,您干脆留下来陪我搓麻将吧,顶多万儿八千年的,这凡世也该飘出去了,何必着急呢。”
婴勺:“你这个口气不对头,怎么比以前泼辣了。又和上官怜吵架了?”
江疑咳嗽了一声:“慢走不送。”
婴勺大笑,向东南方掠去:“给我把阵眼看好,不然回来削你!”
穿过涡结,婴勺再次一脚踏空。
她眼前的景色陡变,脚下是四通八达规划有度的街市,人声鼎沸,就像数日前她在庙会前睁开眼时的感觉,凡间的烟火气充满了整片地域。
婴勺看了眼亮光略有变强的如意指,在空中隐去身形,落地时被路过的担货郎撞了一下。
她随手从那盖着棉布的扁担里捻了块热乎乎的糍粑塞进嘴里,动了动鼻翼,闻到了香炉的味道。
嘈杂的人声中,她的耳朵捕捉到几个词汇,如讨价还价,如家长里短,再如“宝积寺”。
嗯?宝积寺?
婴勺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高处悬挂的匾额,三个金闪闪的大字,相当醒目。
她抬腿跨进寺庙门槛,身侧是往来参拜的男女老少,寺里庭院中经幡被风吹动,视线穿过无数人的脚步,经幡石墩下坐着个沙弥,正着盹儿。
婴勺脑子一下子没能转过弯来,在原地立了半晌,忽然转头冲出寺院。
看着寺院外木牌上尚未来得及摘下的景王陈策和京畿学政顾惜的通缉令,婴勺面无表情地想——
娘的,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