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枉死6 “你是要死在悬河里,还是死在……
鬼差们以他们最快的速度向最开始发出信号的地方聚集, 但因为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一大堆亡魂,所以即便赶路,也仍需要一段时间。
婴勺一路上碰见的鬼差几乎都没有再对她的身份做出任何试探, 她猜想这些人在聚齐之后一定能够使用某种手段找到她, 因此她最好能在鬼差们对她动手之前出枉死城——只是她至今对这件事毫无头绪——再不济也得在这之前与弦歌碰头。两个人有商有量的, 总比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好。
如意指表明弦歌的位置离她越来越近, 她不清楚魔在枉死城中是否会受到悬河与鬼差的影响,但方才这个方向已经产生了两次骚乱, 显然弦歌是在采用某种方式向她传递信号,同时恰好给她解了围。
倘若弦歌不会受到骨笛的控制,他有可能直接混在某个队伍里,也有可能像她一样变成了鬼差的模样混淆视听。
这么想着, 婴勺便听见前方远远地似乎传来笛声。
她迅速地躲到一块石头后方。
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果然是一队亡魂。
那队伍逐渐走入她的视野范围内,人数倒是不少。
婴勺眯着眼望着那领头的鬼差,堪称她见过的所有鬼差里吹笛子吹得最敷衍的——不是用嘴吹, 干脆是用风吹的。
婴勺早就试探出这枉死成里鬼差的水平, 不仅脑子不好使,法力也十分皮毛, 这鬼差倒是用仅有的那一点脑子和法力做这偷懒用了, 不好好干活,活该他进不了轮回。
那风吹出来的曲调不堪入耳催人尿下,倘若放在那爱听曲儿的二百五广澜的临宫里,得是一开场就要被出来的水平。
婴勺猫在石头后, 看着那队伍慢慢接近,准备等他们一过去自己就开溜。
就在这时候,她的肚子响了。
那边的鬼差似乎察觉到什么动静,微微转动了一下头。
婴勺:“……”
这个鬼差看上去确实比其他的略聪明一点。
但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他只是动了一下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踪影,便继续偷着懒儿领着亡魂向前走。
婴勺揉着肚子,看着那队伍即将从自己跟前经过。
亡魂是不能吃的,吃了要遭天谴,可这枉死城里有什么能下肚的吗?
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三日,饿得快要眼冒金星,此时但凡有个能让她张嘴的东西,不管味道如何了,她都能给它吞下去。
想吃烤兔子,想吃烧鹅,想吃东海里的大白鱼。
等等,这队伍里好像掺了个四条腿的?
婴勺眼神一动,在亡魂堆里瞄见了若隐若现的四蹄,一看就不是人,不定是什么精怪……这还是她头一回在枉死成里遇见不直着走的,甚是新鲜,虽然只能看不能吃,却还是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然而就是这多看的两眼,让她顿住了。
她看到了那苍白的骨架,挂着些可怜的残肉,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混在亡魂堆里跛着脚前行。
然而这骨架她太熟悉了。
这是她的族人。
婴勺从石头后站了起来。
尽管不可能。
但她确定无疑,这一定是一只成年讹兽。
鬼差看到了她。
她一步步地走近。
鬼差停下,其身后的亡魂也停下。
婴勺来到他们的正前方,隔着一段距离,将目光投在了那只讹兽的身上。
仅仅一瞬。
她不可置信地定在了原地。
不可能。
婴勺有一刹那想要抬起手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三百年来,她每一次看到这张脸,都是在梦里。
梦中,这只讹兽出现在万劫不复的罪渊里,冲她伸出獠牙,最后被她斩下头颅。
而前不久,在青镜里,托妄婆的福,她恰好重温了一遍那段歇斯底里的过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应该在天界西南荒,背着血债,心安理得地当她那个夺来的王,而不是只剩下这一副难以辨认的残躯,在这个六界之中的荒芜之地,跟在一个青面鬼差的身后,像孤魂一般游荡。
但这一定是她。
那个女人,就算化成灰她都认识。
婴勺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姬纣害死了云真,夺走了她的身体,将她扔进了四境轮。倘若不是她命大,此时也早已在四境轮中魂飞魄散。
她在梦中杀了这个女人无数次,她无时无刻不想亲手将她斩杀。
可当仇人猝不及防出现在她的面前,尤其是以她想象不到的姿态时,她一时居然僵在了原地,浑身都不会动了。
直到那鬼差领着亡魂队伍来到她的跟前。
婴勺此刻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将那鬼差忘到一边,她变回了自己的本来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讹兽走去。
她盯着讹兽的残躯,在它跟前蹲下。
这张脸已经没剩下多少血肉,右半边脸的颧骨眼眶牙齿都暴露在外面,左边半张脸还残留着些许轮廓,却也已经腐烂到极致,一颗不完整的眼球挂在眼眶里,微垂着看向地面。
姬纣是讹兽一族中体魄极为强健的一个,她是云真的亲妹妹,有讹兽王族嫡系最优越的血脉。不像从就长不大的婴勺,姬纣即便此时只剩下了一副骨架,却仍旧比蹲着身子的婴勺高大。
只是和所有被笛声控制的亡魂一样,它的嘴里念念有词,看不到身边任何人。
即便婴勺已经在它的眼前举起手,金色的火焰即将要吞没它的头颅,它也没有任何动作。
“你记得我么?”婴勺的声音很轻,却隐隐有些颤抖。
姬纣没有回答她。
婴勺的手僵在那里。
她想要杀姬纣太久了。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再一次看到的姬纣,却是一个死人。
她满身的仇恨尚未卸下,她想要姬纣亲身体会死在她手里的感觉,要姬纣为自己犯下的一切赎罪,要姬纣知道,她的侄女王姬回来复仇了。
然而,她幻想了无数次杀姬纣的场景,却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白日梦。
姬纣不知在哪里染上的患语虫,浑身被啃成这个样子,死后还进入了枉死城,在这个对神而言只有绝望的地方,咬着自己的执念,一遍遍地渡过悬河,等着自己的亡魂被消磨殆尽的那一天。
婴勺觉得而自己该报的仇没处报了。难道她要在这里,在姬纣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烧灭这一点可怜的亡魂?这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云真的命谁来偿还呢?
这不是她想要的复仇。
她觉得心里很空。
然后,她看见,身前的讹兽状态忽然发生了变化。
不止是它,这个队伍里的所有亡魂都躁动了起来。
笛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
和先前婴勺所在的队伍一样,亡魂们四散逃开。
然而姬纣没有动。
婴勺心中的情绪汹涌起伏,她掌心的金色火焰还映在姬纣那只残存的眼珠里,另一只手握拳握得死紧,撑在地面上。
她哑着声音,再问了一遍:“你,记得我么?”
姬纣还是没有动。
但婴勺看着那张残缺的脸,她知道,这个女人,她想起来了。
“我给你选择。”婴勺不需要姬纣的回应,她深呼吸了一次,死死地盯着姬纣的眼睛,自己的眼眶泛起红,“你是要死在悬河里,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姬纣也盯着她。
婴勺不知道姬纣在这枉死城中游荡了多长时间,但此刻应该是后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婴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
“你这三百年来,准备好被我杀死了吗?”
婴勺没有更多的话可以。
她恨姬纣,也了解她这位姑姑。
这是一个不会认错,也不会后悔的人。
姬纣的骨架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婴勺感到她似乎在深呼吸。
婴勺望着姬纣那只仅存的眼珠,道:“谢天谢地,我们不会再见了。”
金色的火焰迸发,神火的威势几乎轰亮了从枉死城上空穿过的冥河。
一位神,杀死另一位神。
神火在土地上不灭,烧得大地滚烫,那嶙峋的白骨化作灰烬,在火焰中随风飘散。
西南荒天门山的叛徒姬纣,从此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婴勺蹲在火焰中央,她自己的神火伤不了她,却阻止了任何一个人靠近。
青面的鬼差站在火焰之外,脸上映着金色的火光,手中垂下夺来的骨笛,看着那蹲在金色火焰中央的讹兽,久久不曾挪动。
她或许在想这三百年所受的苦。
又或许在想云真。
鬼差望着她,心想。
也有可能在想他——这个三百年前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断绝她希望的人。
鬼差的手微微握紧了。
所有的鬼魂都已经逃散,直到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焦土。
姬纣半片骨灰都没剩下。
婴勺感到有人来到了自己的身后,然后转到自己跟前。
她看着那双拴着铁链的鬼差的脚,闷闷地道:“弦歌,是你吗?”
那双脚在她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化作了她熟悉的样子。
婴勺被扶着站起来,她紧抿着嘴,看着弦歌的脸:“连累你了,可是你怎么,站在一边看戏呢。”
然后她便见弦歌叹了口气。
他微微张开双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婴勺的下巴搁在了他的肩上,感受着他一手揽着自己的背,一手在自己的头发上摸了摸。
婴勺攥住他背后衣裳的手紧了紧。
“你……你的琴硌得慌。”
过了一会儿,抱着她的人才算松了手,二人拉开距离时,无比自然地在她的脑门上敲了一下。
婴勺捂住脑门。
长渊顶着弦歌的脸,教训道:“净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