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心中净土
镜中映照出来的男童那双眼睛,清澈至极,好似丢进水中的黑曜石,与他对视的瞬间,都能听到泉水叮咚,有石子落进心里,荡起片片涟漪。
游鱼在巧的缸中荡尾,这诡异的梦也晃似随着水波虚晃,飘散,有清凉的风上夏蒹的脑门,她睁开眼,对上前面没关严的窗,四面有风铃声响,这里并不是裴府。
“夏姑娘!”有脚步声从外传来,夏蒹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抬起眼,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柳姐姐!”她忍不住笑出来,夏蒹一直都很喜欢柳若藤,也是真心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好友,此时再见面难掩欣喜,“你怎么会......这里是?”
“此处貌似也是裴大公子的宅子,”柳若藤端着盆子和棉帕过来她身边,“具体我知道的也并不详细,”她坐下来,将盆子搁上桌,看着夏蒹,一点点红了眼眶,像是心疼不已般将她抱进自己怀里,“受苦了,害怕了吧?”
“我......”夏蒹眨了下眼,还没反应过来,听着她的安慰,眼泪就莫名其妙掉了下来,“还行,还行的,柳姐姐,就是,我就是有点儿,有点儿害怕,还有点儿累了。”
“不怕,都过去了,”柳若藤听她这样,心里忍不住更加心疼,手一点一点拍抚着她后背,温声安慰,“怪我,当时师兄和我一句裴大公子会陪你,我便犹豫着没一起去,你本身便未经历过江湖险恶,那苏府如此金絮其外败絮其中,此番定是让你吓着了。”
“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夏蒹一顿,从柳若藤怀中坐直了身子,“柳姐姐为何如此?”
在外人眼里,苏府不该是人尽皆知的满门高官清雅世家吗?
柳若藤“哎?”了声,半晌才笑起来,“也是,夏姑娘昏迷多日,想必还不知道。”
柳若藤细细和她讲起她昏迷期间闹得人尽皆知的事。
苏府曾给苏大公子有通房徐氏女,但徐氏女本身便与苏二公子年岁相仿,之前还在府中时便喜欢在一起玩儿,后却给苏大当了通房,青梅竹马难舍难分,徐氏女当苏二是当真对自己有意,便时不时跟苏二私会,长久下来,徐氏女怀孕,苏二当时已娶高门妻叶氏,这才彻底慌神。
“那之后?”
“那之后,苏二将徐氏女‘抬’了进来,无名无分,只让人大着肚子寒冬天在那偏院里,饭都不给一口,”柳若藤微微皱着眉,“但苏二这人,懦弱至极,又实在多情,哪怕一切都是他造成,也不想让人觉得他无情冷酷,明里暗里给徐氏女些希望,要么就是偶尔差遣下人过去给大着肚子的徐氏女添床厚被,但也就是那么点儿事,招了叶氏容不下,将人投井淹死的。”
叶氏爱苏二,恨徐氏女似眼中钉肉中刺。
夏蒹心里沉重,柳若藤见她一声不吭,笑了下安慰道,“但都过去了,如今有贵妃娘娘做主,徐氏女九泉之下也能得安息,且那苏府本身便手脚不净,此次抄家,听闻查出一堆邪门东西。”
苏府对比常年在京师有名有姓的裴府,本身便并非鼎盛之家,后背无靠,此次虽大抵伤不了根基,但有贵妃下场,建阴庙犯忌讳在先,也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也多亏了有裴大公子在,”柳若藤叹了口气,神情复杂,“他与贵妃本就亲情密切,此次从苏府出来听闻受了重伤,贵妃主动下旨将人送进宫中僻静处静养了好些时日才同意将人放出去,裴大公子前脚刚被宫里人送回裴府,后脚便有贵妃下旨。想必也是裴大公子跟贵妃告发了苏府丑事。”
夏蒹微抿了下唇。
“他伤得那么重吗?”
“是啊,”柳若藤如今回想起当日场景,依旧禁不住蹙眉。
“当日苏府走水,我与师兄原本住在客栈里,听见外面有声音,便跟着一起跑出去了,”
她与许致二人本身便在距离苏府极近的客栈里,听外头有人家走水,一溜烟的有人往外跑,大黑天的客栈门口满是人挤人,本不想凑热闹,谁知有人喊了句是苏府出事,师兄妹二人急的没办法,正想硬闯,便见从街另一头奔来辆四面严实极了的马车,有剃了一半头发的绿眼粗奴背着人出来,他穿了身粗糙的破衣裳,偏偏背着位贵人,贵人身上靛蓝色锦衣似云缎,顺着发垂下来,只露了条苍白骨瘦的腕子,跟因个子太高有些擦地的木履,金环盖在他脚踝上,锦衣太长,显出半遮半掩的白。
“我们没瞧错,那就是裴大公子,因为当天晚上那个粗奴便将夏姑娘你背到了我们客栈,并且告诉了我们一定要将你安全护送到如今你所居住的这间宅邸,还有......”
她像是才想起来,道了声稍等,木盆也没拿便走了出去。
“既然夏姑娘你已经醒了,”人还没回,话先传到,夏蒹反应片刻才意识到这声音是自隔壁传来,没一会儿,脚步声过来,柳若藤抱着个和她身子差不多宽的方木盒。
“这个便交还与你,”柳若藤走到她面前坐下来,夏蒹问了句“什么?”,眼睛看过去,就见柳若藤开了锁扣,木盒盖子开,露出里头满当当的金元宝。
“这是那粗奴背着夏姑娘过来时,裴大公子昏迷之前要求他交付给我们的,”柳若藤将木盒推过来,“我们并不需要,有没有这盒报酬我们也一定会救夏姑娘于水火之中,帮夏姑娘本身便是因有情分在,如今夏姑娘伤好,这一盒贵重报酬,也还请夏姑娘自己处理。”
夏蒹看着这满满当当一箱的金元宝,甚至都能想到柳若藤与许致当时在看见这箱金元宝时的吃惊反应,也亏得主角团正直又脾气好,不贪财,也没觉得裴观烛此举是在侮辱人。
“好......”夏蒹声音都有些干涩,“我之后见到他,会想办法还给他。”
天色初晴。
少年苍白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捻过猩红发带,抬起层层叠叠的雪色衣袖,捋起半束墨发,圈着发带绑上,抬眼看向铜镜里,一点点将额头上裹着的白布揭下来。
“好丑。”
他漆黑瞳仁儿盯着铜镜里,右侧额头上那块血色的痂。
“好丑。”他偏了下头,微微蹙起眉,瞳仁儿转动,摸起桌上放着的玉石膏,指腹捻了涂在伤口上,又将那白布戴好了,盯着镜子看了半晌,才烦厌般坐起身。
有饭菜香自堂屋飘散而出。
裴观烛捋着垂下来的衣袖,动作慢条斯理跨过门槛,里屋桌上早已备好饭食。
“父亲。”他站着,恭恭敬敬对男人行礼。
“坐吧,今日镜奴过来的有些晚了。”
“嗯,”裴观烛坐下,他一身白,头上,微微露出来的胸口全都裹着白布,只露出来的一双眼珠子漆黑,“镜奴头受的伤很严重,很丑陋,镜奴根本无法接受,所以我涂了很多药。”
“是要快些好起来,”裴玉成看过去,面上始终带着笑,“毕竟之后还要进宫,娴昌贵妃她很担心你,你需要好好安抚她。”
“嗯,那之后镜奴会带她一起进宫面见贵妃。”
瓷碗磕碰桌面。
裴观烛顺着声音看过去,抬起眼皮,张开嘴吃进一口肉,细细用棉帕擦了唇,“怎么了?”
“镜奴想要带她进宫,这并不是不可以吧?父亲,”裴观烛着话,微微弯起眼角,“镜奴要带她进宫去道谢呢,还要补给她一个生辰宴,本来我们是想暑当日抵达京师,没想到会推迟那么久,但,这也并没有不好,毕竟时辰并不重要,有最好的生辰宴才是最重要的。”他夹着筷子,一口一口将盘子里叠着的肉咬进嘴里。
“镜奴这样在意那个姑娘,也让我很想见见她。”
“好啊,”裴观烛微微歪过头,眼睛稍稍睁大,“但,父亲一定要是真的很想要见她才行,她不一样哦,我也过了,对我来,她是上等,上上等的人,”少年苍白的手掌盖到木桌上,身子往前倾,“所以,父亲要做好,嗯,不能让她不开心,也不能让她承受危险,不然我就受不了了,这可以的吧?可以满足我的吧?”
“自然可以,”裴玉成怔怔看着他那双瞳仁漆黑的眼睛道,“只要是能让你开心。”
一顿饭结束,父子之间气氛和谐。
裴观烛面带浅笑从主堂出来,信步往自己院里去,脚步愈来愈快,刚穿进月亮门,便控制不住脚步,跑着“呕!”了一声。
裴观烛捂住嘴,跌跌撞撞跑进寝殿另一侧的茅厕,跪地弯腰不起,直到将肚子里吃的东西吐空了,只能吐出苦水,少年才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脏污的下巴,呼出几口颤抖的气,睁着通红的眼眶将棉帕用力扔进那片呕吐的脏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