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百感
那声“阿晚”明明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在黎里的心里炸响,宛若万钧雷霆。
早该想到的,那可是江景迟,只要对方想知道,几乎没有查不到的可能,何况自己这样简单的人。
先前对方只是被过往回忆与失而复得的喜悦蒙蔽了眼睛,雾霭散去,便得清醒。
算了吧,与让江景迟费一番功夫去查,倒不如认了那个名字,好歹也是自己的过去,也算重新让自己完整。
而晏清和不该也不会对盛晚避之不及。
思及此处,黎里释然地抬起头,手指仍然不自觉地缠绕在一起,不太朝着江景迟笑了笑,“阿晚。”
最简单的两个字,最平常不过的称呼。
只有江景迟和黎里知道,只有盛晚和晏清和知道,能再一次听到,再一次喊出这个名字曾是多么渴望不渴求的事情。
面对面的时候才恍然惊觉已经那样多的年岁,多到从前瘦瘦的盛晚已经长得这样高大,多到他们明明已经遇见了,却早已经不认得。
他们竟签下一纸荒唐的协议,顶着陌生人的名头,做了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事。
久别重逢,江景迟尚能忍住自己内心的百感交集,一声“阿晚”却让他所有的伪装都在山呼海啸的洪流中顷刻崩塌。
江景迟努力扯起嘴角向上,手指骨节已经被他攥得失了血色,嘴唇颤抖着嗡动,他朝着黎里笑了笑,“挺好的,挺好的,我以为,再见你不到了。”
他想笑得好看些,盛晚那么久没见晏清和。
他想努力显出盛晚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大人,已经可以很好地照顾自己,很好地克制情绪,也能很好的保护晏清和。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被勉力拉起的嘴角显得太过不和时宜,可是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控制这一点肌肉,其余所有的部位都在明明白白地宣告主人的难过。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全都是不幸运的人一辈子也求不来得好事情。
他已经这样幸运,却还是不能不埋怨上天让自己和晏清和分别了那样久,久到经年之后的再见,他们都已经改名换姓,已经不认得对方。
江景迟没能成功让眉眼弯弯,眼尾被耷拉着向下和竭力表现微笑二者争夺主权,最终显出可笑的弧度。
黎里笑不出来,那声“阿晚”之后,他看着江景迟在自己面前努力表演纯粹的欢欣。
分别几日的重逢令人欢欣,分别几月的重逢令人狂喜。
可这样一场经年累月,当事人甚至没法找到一丁点蛛丝马迹来服自己来日总能相见的重逢,掺杂着不甘,遗憾,痛苦,怨怼,自伤乃至旷日持久绝望的欢欣,如何能仅凭一笑消解过往种种。
够了,黎里想,他这样想就这样做了。
咖啡店内是正值高峰期的人满为患,咖啡店外是机场附近来来往往的旅人。
黎里站起身,顶着两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的诧异眼神,抱住了江景迟,“不想笑就不要笑了,阿晚,我也会心疼。”
正值夏季,黎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袖T恤,他腹肌并不明显的柔软腹部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江景迟立体的五官,以及渐渐扩大范围的温热液体。
江景迟伸出双手,环住了黎里的腰,像是要用尽生平的所有力气,要把黎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却落泪得悄无声息。
江景迟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着,他依然在竭力扼制自己,以免悲伤过于具象。
他想要将黎里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的手指已经爆出青筋,可其实,可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地抱住黎里,他怕弄痛了自己的神明。
他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跨过了数年不可弥补的岁月,顶着四周行人异样的眼光,抱住彼此,静静地哭了一场。
黎里睁大眼睛没有让眼泪落下,江景迟替他宣泄了悲伤。
“清和,我们现在去哪儿?”
江景迟抬起头看着黎里,他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低哑的嗓音和通红的眼圈还是很明显。
他倒不欲遮掩,也不觉得羞赧,在并不强烈的情绪之后,一个人会对先前的行为进行反思,作出回馈,而大悲大喜之后,往往会处在一种平静的麻木之中。
“去M大吧,怎么也是你的母校,总能进的去。”
一时间黎里也不知道该带江景迟去哪儿,严格来在M国有产业合作的江景迟比自己这个闷头读书的人了解M国更多。
只是现下这个仍然只知道牵着他手的男人,竟比他还脆弱几分,想来也做不了这个简单的决定,至于其他,在大街上闲逛不太好,去电影院之类的娱乐场所也不合适,思来想去,竟然只有M大是较为妥当的地点。
毕竟是江景迟的母校,他也许会想去看一看。
于是折腾一大圈才来到机场的黎里,在广播声的呼唤中,领着刚下飞机的江景迟又离开了机场。
江景迟虽然拽着他的手不话,倒也还算清醒,在黎里动手之前就一手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一手拿着黎里的行李,自觉当起了搬运工。
上了价格昂贵的机场出租车,主动付完账单之后,更是后知后觉地彻底回了神。
“清和,机票钱我会补给你的,虽然你原本也是去找我,但毕竟让你白费了。”
完这句,江景迟担心黎里误会什么,又补充解释了一句,“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损失任何东西,我知道自己已经让你很难过了。”
行,总算是从魂游天外的状态里回复过来了,黎里想。
当然那只除了提行李松开过片刻的手,此时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也没有丝毫收敛地重新与黎里十指相扣。
“我知道,我没有多想。”补给自己就补给自己吧,黎里想,如果能让江景迟心安,收下这笔钱也不是不可以,在金钱上他从江景迟那儿得到的也不止这三万元钱了,只希望日后一定要有机会弥补。
“那就好,我已经转给你了。”江景迟更紧地握住了黎里的手。
黎里收下了这笔钱,江景迟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重新开始的前兆。
黎里用空闲的那只手开了手机,果然已经到账,江还真是个急性子。
机场距离M大距离并不算近,一开始是黎里清醒地被江景迟握着手,后来渐渐困意来袭,他索性靠在江景迟的肩头,睡了过去。
总归是江景迟在身旁,不是旁人,黎里很安心。
黎里的碎发在江景迟的肩窝左右跳动,痒痒的,但江景迟一动也没动。
他看出黎里已经很疲倦,他想让对方安稳片刻,即使他同样一夜未眠。
大约困极了,也累极了,黎里清浅的呼吸声很快在江景迟耳边响起,这大约不能算作客观界定上的乐音,江景迟却觉得很好听,如果可以他愿意下半辈子都听着这样的声音,看着和自己贴近的黎里入睡。
所爱之人的呼吸声,是不得安眠者最好的良药。
司机应当是个老手,走的路线不从拥堵的市中心经过,一路上绿树成荫,微凉的风吹乱黎里额前的碎发,江景迟用柔软的指腹勾起那缕碎发,别到了黎里耳后。
车程临近尾声,已经可以看见朝外门楣上刻印的铭文,那是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笔下的诗句——他们怀着不可分割的誓言,欢欣永聚。不幸的纷争、撕裂的爱,至死也不能将他们分离!
“清和,醒醒,到了。”
如果可以,江景迟当然不想破这片刻的安宁,不想搅扰靠在他肩头,他的全世界的美妙梦境,只是他也没法儿拎着行李再抱起黎里。
黎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很快进入状态。
“到了?我们走吧。”
江景迟提着行李箱和黎里并肩而行。
黎里预计凭借江景迟那张常年在M大荣誉校友出现的脸,应当能够自由出入。
只是M大的门卫大叔可能有自己的原则,M大的学生能进,教授能进,其余所有人,纵使身上穿了M大的一栋楼也不能进。
这种事总不好勉强,江景迟走到一旁,拿出手机似乎准备个电话。黎里则赶忙上前出示自己的学生证,向门卫大叔解释,这是自己的朋友,是M大往届的毕业生,今天想回来看看母校,希望能通融。
大叔不为所动,直到校门里走出了一个人,江景迟上前一番交涉,终于让他们进了门。
大叔无奈地看着江景迟表示,如果是荣誉教授,下次可以直接出示证件。
黎里短暂地陷入了震惊,这样年轻的荣誉教授,他怎么知道江景迟居然还是M大的荣誉教授以及江景迟怎么会和罗伯特老先生认识。
江景迟倒是很能适应这种上一秒被赶着走,下一秒就施施然进门的境遇转变。
只是在和黎里离开之前,他还是门卫大叔了句抱歉,没有证件,他也不好证明自己的身份。
“没想到这么多年M大的出入标准还是这样严格,也对今天不是开放日。”
“这也是为了学生安全和校园秩序着想。”
罗伯特老先生和江景迟交谈了一句,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黎里身上。
“黎,你是怎么和江认识的,你们是?”
黎里还没来得及询问江景迟是如何与罗伯特老先生相识的,虽然他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倒是先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黎里看到江景迟若有若无的余光正看向自己,他知道对方一定很期待自己的回答,只是他注定不能让对方如愿了。
“是在国内认识的老朋友。”黎里轻声道。
“这样啊。”罗伯特先生点头地应了一声。
只是黎里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长。
还好江景迟解了围。
“教授,我先去帮黎摆放行李,稍后再和他去拜访您。”
“当然可以。”罗伯特先生轻松一笑。
黎?他怎么好像听见江转身时称呼黎为清和?难道这是黎的字吗?黎里,字清和?
清雅平和,倒是很适合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