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朱雀的目光看过去， 任由脸上出现了一种名为一言难尽的神色。

    “那是……应龙？”他语调微微上挑，带着满满的匪夷所思。

    这座庙宇不算太大，深居山林， 进门后在右侧不远处， 有一排木头搭建成的三层楼。

    楼下， 竹制靠背椅上， 坐着位垂垂老者。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暮气沉沉， 隐约中，甚至透着一抹死气。

    这是寿数将近的感觉。

    神灵唯有失去信仰才会消亡，但谁都知道，唯有那种被人写在牌牌上， 由少部分人的信仰而生的神灵才会消失。

    像龙这种大神，顺应天地而生，是绝不会死的。

    就像他， 只要世间还有人崇尚武力， 白虎星君就不会消失。

    任由难以接受应龙以这副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再次和重明确认， “那个眼看着要断气的老头， 是应龙？！”

    就这！也配和李道分庭抗礼，占据一方？！

    老者眼底混浊，厚厚的棉大衣紧紧裹在身上，手还揣起来， 很怕冷的样子。

    他麻木、笨重地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去，等待死亡的到来。

    重明把任由的手指压了下来，“别那么没礼貌，好歹是龙神， 给点尊敬。”

    任由欲言又止：“他……”

    重明不耐烦地扫了任由一眼，径直走到老者身边，然后……

    他一脚踹翻了老人的椅子。

    任由：！

    这一摔，怕是要直接归西！

    那一瞬间，任由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原来重明是这样为非作歹的？连个老人都不放过，恃强凌弱。

    孤独的神兽老了之后，如同凡间的孤寡老人一般，任人欺凌宰割，别人想对他如何就如何。

    当年威风凛凛，叱咤天地，遨游四海的神兽，暮年之时，也只是个谁都可以欺负的可怜人。

    谁能想到，当初欲与天地争个高下的神兽，今日连安稳地坐在椅子上都是奢望……

    悲伤的思绪刚刚堵满任由的心，下一刻，老人身上暮气一扫而空，一双眼睛格外清明，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笨拙的身躯也变得灵活，随着椅子即将跌倒在地的躯体，在离地一尺高的时候，愣是以一种诡异到常人难以理解的姿势，一下站直了。

    像一把软尺，被压弯后，反弹了回来。

    任由嘴角一抽，一把老骨头，柔韧性居然还相当不错。

    刚才还一副要死要死的模样，现在灵活的跟猴似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任由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朱雀听懂了，淡淡解释道：“因为懒，不想动，所以学着年迈的凡人，等死地平淡度过一天又一天。”

    “这些年他日复一日坐着，除了睡觉，就是发呆坐在那儿。”

    “未免太无趣了些。”任由无法理解。

    朱雀看了他一眼，“并不。相反，很有意思。应龙在此地建庙，又常现神通，是以香火旺盛。人一多，故事就多了。他的庙宇，向来很有意思。”

    只见应龙很灵动地跳了起来，还没和重明话，率先指着任由哈哈大笑。

    “刚才那崽子还以为老夫要摔倒了，悲伤的别提多真情实感呢哈哈哈……”

    应龙的语气逐渐欠扁，得意洋洋，“老夫唱戏的本事是越发厉害了，连白虎星君都难以分辨。”

    任由：……

    一腔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重明还想踢他一脚，应龙腰一扭，贱贱一笑，“嘿嘿，没踢着。”

    任由：谁能来给他一巴掌醒他，眼前这没羞没躁不要体面的玩意儿居然特娘是龙神？！

    他脸都抽起来了。

    朱雀叹了一口气，告诉他，“其实你多想想，就不会被骗。神灵唯有信仰消失才会到暮年。可龙的信仰，向来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信仰之一。有时，甚至是唯一。”

    任由：好的，是他愚蠢，是他活该。

    朱雀和重明都只能在李道手下工，他脑子里进了水，才会觉得能霸着李道一个山头的应龙好欺负。

    重明的声音适时传来，“李道来找过你？”

    现在应龙不管多正常话，听在任由耳朵里，都有一股子贱兮兮的味道。

    “来过啊，不过已经往东边去了。”

    重明：“东边？去找蛇了？”

    应龙点头，“对啊，去找蛇了。”

    “她去找那条蛇做甚？”提起东边，重明的语气明显不太瞧得上。

    任由奇了，按理，南边是应龙，西边是李道，东边和北边，都该是厉害人物才对。重明这语气，不太对劲啊。

    神兽里是蛇的……任由一激灵，莫非，是烛龙？！

    朱雀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只是如同的一条蛇，并没什么特别。”

    “那他凭什么？”任由转头问道。

    朱雀：“天地道法对于所谓的第一，唯一，总是格外关照。像我们这类唯一的存在，便有独特的天赋传承，代表天道的一部分。而第一，是第一个修成正果的生灵。第一条蛇妖，第一只狐妖，第一个飞升的人……”

    “东边那个，是天地间第一条修成大道的蛇。”任由肯定的总结道。

    朱雀又摇了摇头，“不是。”

    “他是第一条蛇的唯一后代。”

    “哦”，这会儿，任由也有些不太瞧得上了。

    感情是个关系户没啥大本事啊。

    “他爹在不？”任由随口问道。

    朱雀：“自然不在，早就死了。”

    那他哪儿来的面子，能在李道对面当个山大王？

    朱雀随后就解释道：“他爹被融火神杀了，他和李道一样，和融火神有仇。听重明提过一嘴，早些年，李道老跑到东边喝酒，专门融火神的坏话。”

    朱雀的还比较委婉，重明的原话是：跟街头巷尾的老婆子似的，从人外貌到穿衣扮，连耳洞稍微大了点都被揪出来。如此爱嚼舌根，这要是凡人，死了之后得下拔舌地狱的。

    话……

    “融火神树敌无数吗？”任由问。

    他怎么这么豪横？灭天灭地就罢了，李道还可能不过他。

    没见着人，光听点他的事迹，任由都有些开始崇拜了。

    朱雀道：“自然，融火神脾气暴烈，一言不合就架。世上就没有他看的顺眼的人。一旦看不顺眼，就要动手。”

    所以就是成天架呗。

    能活到现在，还被人忌惮不已，不过只能在背后嚼舌根，实乃强人。

    “融火神单纯看蛇不顺眼，然后就杀了？”

    是不是有点过分？

    朱雀道：“自然不是。融火神耳上一对鳌头环，需要那条蛇为原材炼器。”

    靠！老爹被人抓去炼器，难怪，可不是天大的仇恨？

    应龙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摇而来，“占鳌头，霸天下。融火神当年，非得得到那对鳌头环不可。”

    “长啥样啊？”任由有些憧憬。

    霸天下。

    听着就气派。

    重明“切”了一声，“蛇环鱼头样呗。一条蛇首尾衔接，下头挂了个鱼头。”

    任由：“……不会那个鱼头，也是劳什子的第一条鱼吧？”

    朱雀：“不仅是第一条鱼，还是第一条修成真龙的鱼，金色的。鳌头环黑环金坠，威武荣华。”

    重明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就受不了你们吹捧融火神那样儿。真动了手，谁怕谁啊。”

    任由听着，觉得有点酸。

    “龙老头，你的三阴珠呢？”重明不耐烦道。

    应龙：“东边啊，不早和你了？你和李道一搬走，把蛇吓得不行，我就把三阴珠借给他镇宅。”

    “这会子，李道估摸着都拿到了。要找李道，还不如直接回家等着。”

    白跑一趟。

    回去路上，任由真诚地向朱雀请教了一个问题。

    “融火神如此嚣张跋扈，无非仗着天道之力。如果是你们……不，我们。我们之中，若是有人想为祸人间，天庭岂不是束手无策？”

    毕竟朱雀过，他们这一类存在，不会消亡。他们代表天道最基础，最本质的东西。他们所代表的，构成了这个天地。

    何等可怕。

    人们生活在天地之间，而他们，象征着人们生存所需的基本的一部分。

    要是他们做出些什么，谁能阻拦？

    不料，朱雀和重明齐齐摇头。

    重明：“任由，你还是太天真了。”

    “上古时代的人族，确实为仆役一族，是最末等的存在。可在封神时代，天道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人族，是这片土地的主宰。”

    “封神之后，有神力的人被送上了天宫，残害人族的兽被斩杀，剩下的，都是些对人族伤害不大，甚至不伤害人族的神兽。”

    “天道划出了很多疆界，大地上，由人族统治。所有和人族不一样的族群，全都生活到人族进入不了的地方。那些地方，人们称之为仙境。”

    “当然，也有很多不愿离开的，就像我们。可你看，哪怕是麒麟，如此轻视凡人，也不是肆意妄为，轻之贱之。至少，他从来不敢表现出来。他圈养凡人，凡人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神兽豢养。”

    “被麒麟养着的美人，一个个只当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姨娘，过的别提多自在。”

    “吃人的那些早就被天道舍弃了，剩下的我们，都是能和人和平共处的。一旦我们做出些掀起腥风血雨尸山血海的事，同样会被天道摈弃。白了，这就是制衡。等于和天道签下契约，一旦无法与凡人共存，我们就会被这片天地放弃。”

    “任由，”重明忽然很感慨，“上古时代的逍遥日子，再也不会有喽。”

    “那我们到底算什么？”任由若有所思。

    朱雀回答道：“神族。”

    “如今的我们，算做神族的一部分，能赐福于人族。”

    “可我们从未给凡人赐福。”任由。

    朱雀神色平静，“神族从不偏爱世人，我们平凡地游走在人间，已然做到不偏不倚。”

    “那凡人供奉的，又是什么？我们从未尽到职责，被信仰，被恳求，却从来冷眼旁观。”任由神色复杂。

    重明道：“任由，你错了。你以为神族是什么？难道神族是为解决每个人的苦厄才存在的吗？”

    “当然不是。天道选择人族，只要保证这片土地上统治的生灵是人，这就够了。至于人族之间所谓的高低贵贱，不在他管辖的范围。所有种族之间都有强大与弱之分，这种差别，在妖魔中表现得更明显。”

    “弱的妖魔从来人被剥削的对象。就像阴九家里的木家，他们抓捕混血妖魔，有时甚至是为给同一血脉的大妖食用以促进修为。”

    “知道我们为何不喜人族吗？因为天下神魔妖鬼，只将未来寄托于自己，不断修炼，不断强大，不断拼杀。我们知道，生机是靠自己拼出来的，寰宇之中，唯己可靠！而人族，总是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上，寄托在他们的族长身上。那有什么用？”

    “他们永远在抱团取暖，可弱就是弱，天道压制在那儿摆着。在妖魔眼中，人族和地上的蝼蚁没有区别。他们不过是长的大一点，能干更多的活，提供更多的肉……”

    “偏偏……”重明语气一下落寞了下来，像是难以理解，憋屈、愤懑、不满、不甘，种种情绪交织，终究只化作一句长叹。

    “天道最后的选择，是最弱的人族啊”

    “万物之灵，偏偏，是他们。”

    朱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在开解重明，“天道在最初，就做好了选择。只不过上古仍是一片混乱，才让他无法将人族突显。”

    “不然，天下种族何其多，怎偏是人族有选择成为其他族群的权利？修炼成神，堕落成魔，引灵成妖，死而成鬼。制衡我们的天地规则在他们身上，已然全面溃败。”

    这是任由第一次直面他们心中对于凡人的评价，老实，任由很难共情。

    他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自然无法理解所谓的人神对抗是何种场面，更无法理解他们作为那个时代的顶级生灵，以怎样的心态，接受当初的奴族成为如今的主宰。

    尤其，他们还得学会和人族平等相处。

    他们做的太自然了，自然到别人根本无法察觉他们心中的反骨。

    如果今天重明不曾开口，谁能知道，平日里那些和他成一片的人，是他如此厌恶轻视的人族的一个。

    任由生长在人之间，他骨子里早就选择成为人了，和人生活在一起，他觉得自在。

    重明他们呢？

    住在街头巷尾的无数个日子里，是不是就像人和猪狗居住在一起的感觉一样？

    任由想开导重明，张了张嘴巴，深吸一口气，一个字都不出来。

    他相信重明可以的。

    几千年，不都这么过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