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姝回到王府后， 发走所有人，静坐良久。

    她在回想男人对她的话，一字一句， 死死地附着在脑海中， 挥之不去。

    她还想留在萧承宁身边吗？

    陆明姝不停问自己：所谓的爱， 是否是无法面对的执念？她无法接受自己做出的错误选择， 才会对萧承宁百般容忍。再多的爱，随着日复一日的消磨， 总有彻底消失的那天。

    或者，到时候了。

    她还爱萧承宁，在爱萧承宁之前，她要把丢掉的那个最爱陆明姝的自己找回来。

    不管来人是妖是魔， 是仙是怪，只要能带她离开这个如同牢笼一样的地方。是什么人，又有何妨？

    定主意之后， 陆明姝往萧承宁的书房走去。

    萧承宁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陆明姝有多了解他， 再也没有机会了。

    爱一个人，会逐渐丢失自我， 连他的一举一动都注意到。

    陆明姝比萧承宁还了解他， 他的口是心非，他的遮遮掩掩，他的恼羞成怒……他的一切，陆明姝都能读懂， 于是，便更加痛苦。

    他习惯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书房。并不担心有人偷窃，因为萧承宁对府内的守卫极度信任。

    得益于她正妻的身份，进入书房这样机要之地， 不曾被人阻拦。

    萧府的人习惯陆明姝对萧承宁掏心掏肺，看她早就觉得可怜，自然不会在事上为难她。

    萧承宁似乎也默许她能随意出入，对她无条件的信任。

    东西不难找，整个书房只有一叠泛黄的纸张，还被萧承宁摆在了明显的位置上。

    这些纸张发黄掉灰，历经岁月，拿在手上，甚至有种掉渣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的，陆明姝认定这就是男人口中的契纸。

    她平生好神鬼之事，尤其萧承宁从军仗，常年在外，她更是寄托于鬼神之间祈求庇佑。那日听到男人的话，她心中只升起一点的疑虑，马上便消。

    “就是这个？”陆明姝拿起一张纸，喃喃道。

    最后一眼，她看见萧承宁在通红的烛火中大步而来，一脸慌张。

    只可惜，手印摁下，愿望达成，她活生生消失在萧承宁眼前。

    萧承宁冲到书房，一切宛如梦境。他心中有一股强烈的预感，陆明姝，再也不会回来。

    心莫名空了一块，而后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他不知在害怕什么，只觉得脑袋好似被人当头一棒，紧接着，一股酸涩自心头涌起，冲上头顶，让他眼睛发胀。

    而陆明姝消失后，她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她跨过三山五岳，走过大千世界，看到纷纷扰扰的人间，最终，停留在了一片虚无苍白的幻境里。

    她见到那个男人缓缓朝她走来，眼睛上还蒙着白色的轻纱，嘴角含笑。

    陆明姝恭敬地拱手，半屈身行礼道：“不知尊者名讳？”

    蒙住眼睛的男人似是心情颇高，“尊者？”

    他叉腰，带了股不正经的味道，连连点头，有一丝的得意，“不错不错，本尊正是尊者。”

    有一处传来声音，是带着嘲讽意味的凌厉的女声，“佛门中大成者方能为尊者，重明，别人这样叫你，你也不怕折寿？”

    重明……

    原来，竟是上古神兽重明鸟……

    陆明姝仔细量她身边蒙着眼睛的重明，完美无瑕的一张脸，举手投足具是傲气。唯有那双眼睛看不见。

    可惜了。

    陆明姝叹息。重明鸟以重瞳闻名，她却不得一见。也不知这个重明的眼睛，究竟出了何等变故，不能示人。

    她这么想完，就听到身边有一声布料摩擦过的紧绷声。

    紧接着，重明把它眼睛上的白纱，用力扯了下来。

    边扯边，“在人间行走果然累人，要不就得藏着我的眼睛施加幻术，要不就得直接蒙着不见人。凡人实在太脆弱了，见到和他们不一样的眼睛都能被吓死……”

    他嘟嘟囔囔，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不满。

    而陆明姝见到他重瞳的那一瞬便愣住了。

    她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最直观的第一感受便是震撼。天地造物，生出如此凌人物种。你看他，想要叩拜外地，庄严肃穆的诡异。

    他是高高在上的，站在他的面前，会觉得天地不公，将万物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他，在你之上。

    再看，便是可怖。

    黝黑的两个瞳子嵌在眼白里，越看，越让人的心吓得砰砰直跳。

    他像鬼一样，又美又丑。带着神秘的美丽，却又因与人不同，拥有兽类不曾退化的外观而丑陋。

    重明没有理会她思绪万千，直接了当，“你还是用了契纸。”

    陆明姝被他一问，回了神，低头轻声苦笑，“对，我想好了，人只有一辈子，我想离开他，换一种生活。”

    重明回了她一句很古怪的话，“人不只有一辈子。”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能给你两辈子。”

    陆明姝猛地抬头，怔怔的看着他。

    重明问她，“你有想过，如果重来一世，要如何度过？”

    陆明姝张张嘴巴，不知该做何答复。

    重来一世，她或许会贤良淑德，这样就能和萧承宁相敬如宾；又或许会学着窈娘的模样，做个真正的娇滴滴的新婚妻子，慢慢收拢起萧承宁的心……”

    不对！

    又是萧承宁。

    陆明姝捂住脑袋，慢慢蹲了下去。

    重明像是读出了她心中所想，一把把人捞了起来。

    “凡人的生命很宝贵，我给你一次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所谓的重生，回到过去，乃是逆天而行，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过……让你换到一个死人的身上重活一世，倒是可以。”

    “看在你为我过两句话的份上，还你一个人情。”

    “别在做傻子了，全心全意都在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身上，有意思吗？”

    “你看。”

    重明手指朝她额头一点，陆明姝忽然看见她刚才所思所想化作现实。

    她若与萧承宁相敬如宾，像世上大多数女子一样，终究能将萧承宁感化，和他慢慢终老。可那段时间太长，幻境中的陆明姝的痛苦也清晰地作用在她身上，让她忍无可忍，几欲发疯。

    若是她娇蛮任性……

    不，陆明姝绝不会如此。

    她骨子里就是一个正经的人，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撒娇卖乖已让她无法忍受，遑论自己要做出那种行为。

    “您，我该怎么办？”她不解，试图向重明求助，得到答案。

    “你想让我帮你选？”重明抄手站在旁边，站的笔挺。

    一时间太多东西灌进陆明姝的脑子里，让她无法抉择，只能将问题抛给重明，宛如溺死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重明拍手，干脆利落，“按我的法，不如我给你找过一个人家。富贵之家最好，有钱有闲没规矩，你想干嘛都有家里人宠爱着，谁也不着你。”

    他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陆明姝什么都没看见，却见他在挑挑拣拣。

    “这个怎么样？嫡女差不多被继母害死了，你是宰辅大相公的嫡女，斗个继室还不简单？”

    见陆明姝面有疲色，重明以为她不满意，又建议道：“那还是这个吧，殷实的地主人家，这姑娘马上发烧就把自己烧死了，你过去正合适。”

    陆明姝摇头，“我想避开这些烦扰，您给我的选择，我一个都不想要。富贵，便有被高门大户搜刮压迫的危险。世上哪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话不能这么，”重明不赞同，“你就算当天皇老子，那也不能事事顺意。将就将就凑活能过就行，你这姑娘，太难伺候我可就不伺候你了。”

    陆明姝闻言，粲然一笑，“既然如此，我自己选，不知可否？”

    重明叽歪，“我帮你选的都是事情少好对付的人家，你还能选的比我好？”

    但还是耐着性子，“吧，你想要怎样的？既然出了命，这是等价交换，我们算做了买卖的，我自会全力满足你的要求。”

    陆明姝眼底带了一丝憧憬，浅笑，“我常听闻乡野间的农趣，田地间的汉子看重他家里的媳妇儿。我这辈子，嫁了人就没被疼过。尊者，您可否为我安排一场，被宠一辈子的人生？”

    重明沉吟片刻，“这倒不难。不过你可得想好了。”

    他在陆明姝面前摊开契纸，“把你的命作为交换，你是要换一条命重活一辈子，这可是大代价。就算当个农妇，也是个早死的命。用宰辅嫡女的命数，换成个田间地头滚的泥腿子的老婆，买卖可不太划算。”

    陆明姝也觉得自己疯了，可她现在无比清醒。

    “我当过宰辅嫡女，做过王妃。我的父亲，是清流之首，我的夫君，统领天下军马。文臣武将……能得到的东西，我早就得到了。现在我想要一些从前没有的，哪怕选错了……”

    她抿嘴一笑，“横竖您也了，我就是个短命鬼。既然享过荣华富贵，您就当我脑子里进了水，就想过一过苦日子。”

    契纸燃烧，世上再也没有陆明姝。

    就在重明送走陆明姝的那一刻，天，开了一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