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九乘没有契纸， 无法直接进入神仙客栈。

    这一次，长长的仪仗队占据整条大街，城池里的百姓被拦在外面， 探头探脑的看他们的帝王。

    李九乘便是在簇拥下， 走进的神仙客栈。

    朱雀嫌他烦人， 早早躲回房间里， 看都不看一眼。

    重明脸上摆出一副讨人厌的样子，斜斜靠在门边上， 手上在剥橘子，没把李九乘放眼里，怪声怪调地道，“哟， 这回过来排场倒是摆的足。”

    属官正想斥责重明，被李九乘拦下。

    他恭敬的冲重明行了一礼，重明这才走开， 让他进去。

    见到李道， 李九乘深深鞠躬，半弯下身体， 拱手礼将手举到额头， 只差给李道跪下。

    李道躺在柜台后，眼皮都没掀一下，“我活的够久，你就算跪在我跟前， 我也受得你的礼。”

    李九乘屏退左右，只对李道，“掌柜的，如今天下大乱， 在下还需要您的帮助。”

    李道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点，用半梦半醒的声音对他，“我不会帮你了，三张契纸用尽，你和神仙客栈的缘分也到头。”

    李九乘道，“掌柜的，平定天下也是您的愿望，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岂可放弃？”

    李道笑了一声，三分讥讽，七分嘲弄，“如今的天下，正是我想要的模样，我为何还有帮你？你想要人族站在最高的位置，可我不想。”

    “我又不是人，我的朋友们，没有一个是人。起来，我和人的关系，比我和见不得光的那条路上的存在的关系要浅得多。”

    “我的本意是让人族安稳，可你想要的太多，甚至要把他们赶尽杀绝。无论是人也好，神也罢，都会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你为了人族的利益而对多方出战，我自然不会帮你。认真起来，如今我们，算是站在对立面。”

    “李九乘，你已经快要成为我的敌人了。只差一点点，如果你的步子再往前一点点，你就是我的敌人，我便容不下你。”

    李道终于睁开了眼睛，直视李九乘，“你想插手各大神兽的家事，已经算背叛我了。他们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避退，可你却派道门前去追杀他们。”

    “呵，”李道冷笑一声，“李九乘，你是傻子吗？天下稳定了多年的格局，势力划分早就固定。你想多给人族分一块，你手下的那几个道士，够用来再掀起一场封神之战吗？才修炼了几年啊？他们也配。”

    李九乘像是第一次认识李道，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心助他的圣人，此时的她，与妖魔为伍，完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李道是一个恶人，如同话本上要被英雄最终斩杀的反派。

    她嘴巴一张一合，落在李九乘耳朵里，难堪而又愤慨。她在嘲讽他的自不量力，原来她和他们一样，都是瞧不起凡人的妖魔鬼怪！

    当初不过是她一时兴起，才出手相助。枉他把李道当做真神，没成想，不是真神，实乃真妖孽！

    李道还在继续话，“你绝了晏家和江家，这是阴九家中和我最亲近的两个家族。也就是现在，我不爱管人间这些破事，若是从前，你怕是不知被我杀了多少回。”

    “你和苏家的事情我不会参与。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我和苏家的烂账，我自会和他们清算，你和苏家的事情，你留着自己解决。当初苏家上门，你答应的爽快，如今毁约，便是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道门的势力时强时弱，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你若是求和，答应了他们便是。你若是要抗争到底，只管把没出山的老道士叫出来和苏家斗法。全看你选择。”

    “李九乘，你把手伸的太长，也太着急了。数千年稳定的势力，岂是你想动就动的？”

    “那些个从洪荒而来的神魔妖鬼，现在还能留在人间的，有哪个好相与？但凡式微一些，早已死在千万年的岁月里。”

    “人定胜天！可你太着急了。数千年的根基，如若你动就能动，也太看不起那些存在了。”

    “天道自有其规则，你却想让这世上只有人留下。可你别忘了，其他生命同样是受天道赐福出世，你毁掉，就能毁掉吗？”

    “封神一仗死伤无数，却也只得个神魔避退人间。你莫非自认比武王、太公还有本事？”

    在李道一字一句的斥责与嘲讽中，李九乘颓然离去。

    阴九家，他见过了三家，还有六家，这么乱的天下，都藏的稳稳当当不曾出现。

    他再也没有出现在神仙客栈，而神仙客栈在这之后，也从人间消失匿迹，直到李九乘临死的那天，也不曾听到任何关于神仙客栈的消息。

    苏家和他的争斗，并未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结束，传递给了下一代，还在继续。

    **

    那一天，李九乘离开后，神仙客栈关上了大门。

    朱雀躲在房间里看任由写的话本，任由在厨房里捣鼓他的新菜式，重明陪在李道身边。

    李道看着重明，总觉得今日的神仙客栈格外空旷。

    她淡淡的笑了起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总算释怀，终于放下。

    李道从躺椅上跳了起来，难得露出一副少女的姿态。

    她在客栈里转来转去，笑着对重明，“我们把客栈搬回东南福来镇吧。”

    重明简直莫名其妙：“……你疯了？”

    李道一把搂过他的脖子，差点把他勒死，“想了想，这些地方的天气都不适合我。北边风大，每到冬天嗓子都疼。往南吧，到处都是花花草草，一到春天，我浑身都痒痒，柳絮乱飞，烦人的紧。”

    “我呀，还是喜欢细细的风，大大的雨，总是半个月不见晴的天。”

    李道一脸憧憬，把重明的脸黑了。

    他是一只鸟，最恨黏黏糊糊的下雨天。

    李道对他，“回去后，我把客栈关了。我要开一家算命馆，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缘来馆’。缘来缘去，缘聚缘散，聚散……随缘。”

    “这一次，我可得张扬一些，门前要摆着黄金麒麟，纯金造，金光闪闪，亮瞎所有人眼睛的那种，谁都无法忽视我的存在。我得把算命馆造的高深莫测，让人一见到它，就觉得不简单。”

    她眼里亮晶晶的，没叫人看清楚。

    没等重明开口大声反驳，就再一次飞快躺回椅子上，然后闲适的闭上了眼睛。

    她的兴头来得快，去的也快。

    刚才还闹哄哄的，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李道觉得累了。

    每个人都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相逢一场，总有别离。

    生命太长，事情太多，她的心从火热变得冰冷麻木，在漫长无尽的平淡岁月里，偶尔那颗心也会跳动，每一次跳动，却总是给她带来更大的难堪。

    人来了，人去了。

    人来了，人又被她赶跑了。

    福来镇早就不叫福来镇。那里不再封闭，道路四通八达。

    弹指一挥间，世事变幻。

    李道总觉得她还是千年前那个天真的自己，可身边的人、身边的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变了，一切都变了。

    她要怀念的越来越多，令她欢喜的越来越少。

    所有的欢笑都只变成回忆给她留下，太多回忆，让她甚至不够时间去拥有新的快乐。

    或许直到最后，留在她身边还是一个重明。

    最初的不甚愉快的相遇，却是最长的陪伴。

    谁能想到，陪她天长日久的不是图瑛，而是当年那个，和她见面就掐的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