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物 一记直球
所以, 到底是谁系的?
她凝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瞳孔里布着红血丝,眼泡发肿,眼下的黛青色衬得肤色苍白, 嘴唇也无一点血色。
何娣伸了点脑袋,和镜子中的自己挨近。
她以前也宿醉过,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可不是这种脸,这更像哭了大半夜才会有的脸。
她伸手使劲捏了几下脸上的软肉。
算了,那些事儿不定是她做梦来着。
何娣的时候父母关系很差。
父亲何德邦是个无业游民,早年在单位当司机, 醉驾撞伤人后被吊销驾照,丢了工作,还拖累本就贫穷的家里赔了一大笔钱出去。
人做了错事总要知道悔改, 可何德邦偏是个脸比城墙还厚的例外。
不但没有再去安安生生找份工作,养活家里,反倒游手好闲,网吧酒馆牌泡脚城翻来覆去轮个遍。
时常是出去厮混一天, 夜半就带着浓重的酒气回家,和脾气烈性子直的陈大梅大吵一架, 锅碗瓢盆, 扫帚地板到处乱响。
他们虽然是父母,却好像很少在意孩子的情绪。
一把年纪的成年人反而更像孩一般没有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愤怒, 不悦, 仇恨, 伤心,不甘。
何娣总在那样的夜晚里的入睡,她甚至幻想过有一天他们吵着吵着, 陈大梅就被何邦德杀了。
可能是神经系统保护,她每次梦到家人却常常是与现实相反的美好。
在梦里她有个温柔的母亲,有严肃稳重的父亲。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在下着雨的夜晚哄她入睡。
那昨晚应该也是个梦吧。
那么温暖的手抚摸过她的脸。
也许是她出来太久想家了,在梦中无形地就美化了陈大梅的形象,让凶巴巴的人做了温柔的事。
何娣长呼出一口气,接了捧凉水,洗了把脸,神志清醒不少,转身出了洗浴间。
——
408病房内。
取了外卖回来的张四正蹲在地上窸窸窣窣地解着塑料袋。
何娣进了门,扭身坐在床上,微曲着腰,嗅了嗅:“炸鸡?”
张四看看她,笑着弹了一次舌。刚好塑料袋都解开了,他把两个纸盒放在矮凳上,依次开盒盖。
扑鼻而来的炸鸡的香气,一边是原味,金黄的酥脆外壳被锡箔纸包了个底,悠悠地冒着热气。另一边是甜辣口味,红色的酱汁包裹着每一寸脆皮外壳,青绿的葱点缀其上,让人垂涎欲滴。
何娣咽了口口水。张四递了她一只手套。
一大清早,夏日蝉鸣。三人就在病房里啃起了炸鸡,喝着冰可乐,好不痛快。
“姐姐——”
张四听声儿回头,看见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姑娘抱着个娃娃从门口探了个头。
何娣抬眼,惊喜地笑:“呦,是你啊美女。”
张四疑惑地看着走到何娣跟前的女孩:“这谁啊?”
何娣揉了几下她的脸:“菲菲~”
“你眼睛都好了?”何娣看着她的双眼,纱布已卸,眼瞳大而亮,眼睫乌黑浓长,已与常人无二。
陈梦菲笑着使劲点头,拉着她衣领,贴近她的左耳,大声:“我眼睛都好了!!我要出院了!!姐姐你羡不羡慕!!”
声音又尖又亮,光头老爷爷缩着眉眼,用指捅了捅耳洞。
何娣摸摸她的头:“你咋分不清左右呢,来,记住了,是这边听得到点儿。”她手指着自己的右耳。
女孩咳了几声,张四适时拧开一罐可乐递了她。
何子也很热情,捏起一个手枪腿:“吃不吃鸡腿?”
女孩接了可乐,喝了两口润了下嗓子,没要鸡腿。
她把手里的娃娃塞到何娣怀中,拿出本子和笔写字道:姐姐,我要出院了,我想把我的羊送给你。
何娣低头看着这只脸庞发黑的羊,猜想这只羊不仅具有娃娃的美观功能,必要时候八成还充当过毛巾,搽鼻涕眼泪用。
何娣有点嫌弃地挑了个毛色还算洁白干净的地方摸了两把,柔柔地笑着跟她了声:“谢了。”
陈梦菲出病房前,又写了一句话给她。
姐姐,祝你早日出院。
何娣摸摸耳朵,手冲着她左右摇了摇,重复:“谢了,拜拜。”
——
午后憩两时,一晃眼,时间就来到了徬晚。
张四跟何子去了网吧,何娣一个人出了医院,径直走过二央广场,直行约莫百米来到沿江的公园。
公园对面一排的路边有几家鱼馆,她正好有些饿了,比较了几眼店面的人流量,最后选了一家客人少,装潢有些日式风的餐馆。
餐馆内部不大,只有左侧有两张单人桌,和点单处的一段木式长围桌,菜单就挂在墙上,用白粉笔写得工整干净。
暖黄色的灯泡,的一个个从天花板悬下来,配上店内的木色家具和深蓝色布帘让人有种在家里的温馨感觉。
何娣环视一圈,目光定在了一位坐在围桌最左侧的人。
清一色木质的高脚凳。
他穿着白色的短袖,下面是军绿色的长裤,左腿膝盖绑了几条黑色的绷带,像在固定什么东西。右脚闲散地踩在凳子的横杆上,膝盖弓着。
何娣定身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倏尔挑着眉毛,声地吹了下口哨,缓步走过去。
她手肘撑着桌面,一个歪头,四目对上。
果不其然。
她笑开来,嘴角高高扬起:“这么巧啊,我的老伙计。”
他似乎也有点惊奇,冷清的眼睛看了她片刻,薄唇抿着,轻轻嗯了一声。
何娣手用了点力,一个强撑一屁股坐上凳子,垂眼看着他的腿:“你…可以走了?”
陈戈峰手指了指围桌内某个方向,何娣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双银色的拐杖正乖巧地斜靠在墙角。只不过那片区域应该不属于客人能放物品的地方吧。
正思及此处。
布帘被掀开,一个围着红围裙,留着络腮胡的中年大叔端着一碗面走出来,放在陈戈峰面前。
这人正是这家鱼馆的老板兼厨子。
他看了看坐在陈戈峰身旁的何娣,手在围裙上来回蹭,笑着问:“陈哥,这你女朋友啊?”
原来他两人是旧相识。
老板名叫尔萨木,本是他们车队修理部的一名技工。前两年攒够钱,辞了工作,盘下一家餐馆,专心经营生意。
陈戈峰拆了筷子,淡定:“不是。”
“朋友?”
“嗯。”
“行,姑娘你要吃点啥?”
何娣抠抠头,看着陈戈峰:“他是不是问我要吃什么?”
陈戈峰很明显地顿住,点了下头。
何娣:“哦……”她视线在菜单上无目的地转了几下,握着下巴:“就跟他一样吧。”
老板:“好咧,鱼肉面条一碗。”他吆喝一声,转身回了厨房。
等一碗面的时间。
何娣没看手机,撑着脑袋,专注盯着陈戈峰的侧脸。
他鼻梁高挺,乌发碎乱,骨线分明,低着眼睛不看人时,给人一种不好惹的锐感。
像电影里下一秒就会抬眸抡刀的冷血杀手。
何娣为自己这不着边际的联想虚声发笑。
陈戈峰已放了筷子。
他根本没吃一口。
何娣看着那碗直冒白雾的面,眯眼:“烫吧,我们聊会儿天,一会儿一起吃,怎么样?”
他没回答。
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动了下。
店外蓦地吵嚷起来,几个还在嗦面的客人寻着热闹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外望。
人声渐渐清晰。
“你都多大岁数了,你有脸,还嫖婆娘…”
“……莫吵,都是两口子要吵回家吵嘛。”
“手都流血了。”
“你砸他玻璃伤得是自己的手…划不来…”
哭声,砸碎玻璃的声音,拉架的人声,混乱不堪。
何娣是没听见声,但看着纷纷往外走的客人,她也心生好奇,回顾。
她从高低错落的人头间看见一女一男,女的狠抓着男的的脑袋,另一手拎着块板砖,手上有血。
看起来像在为家务事扯皮,只不过闹得有点大。
两边都挂了彩。
旁边的人嘴皮翻飞,面色焦急,电话报警的也有,真上去拉人的倒暂时一个也没看见。
何娣心里愤愤不平,手一拍桌子,面色严肃,下了高凳,正欲往外走。
手就被拽住了,力道不,不偏不倚卡着她纤细的腕骨。
温度烫人,她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扭回头,就看见陈戈峰深黑的眼睛,冷淡得像个机器。
虽然一言不发,却仿佛在用神情告诉她。
不关你的事,就别管。
他本就是极冷漠的人。
外面如何,架,流血,动刀动枪,世界毁灭,怎么样他都不在意。
何娣却很有点急,她好人病犯了,看见他这副风平浪静地表情,语气更不耐地问:“干什么?”
陈戈峰目光沉沉,一把将她拉近许多。俯下身,覆在她耳边话。
何娣一瞬间呆了。
她闻到他衣领的皂角香,很凉的味道。
他温热的气息霎时在她的耳际,嗓音不清晰,像损坏的磁带机里的微电流声,电进她的血肉。
痒痒的,有种难以言的滋味,如蝴蝶的翅膀在身体里扇动,一下一下振动翅羽。
她感觉喉咙里都发痒,手指掐进掌心,闭上眼去辨别内容。
“…你……别……”
不行,听不见。
既然听不见。
她猛然睁开眼,身体后仰,和他拉开距离,赶紧出声道:“我……听不见,你字吧。”
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刻,她在他的瞳里看见了那个有点不知所措的自己。
纷杂的念头伴着不解的疑惑,顷刻破土而出。
——太近了。
——我们不熟,保持距离。
她落目在他握着自己的手上,耳畔热烫也犹在。
怎么回事?
不是,不喜欢近吗?
不是,字就好吗?
那这算啥?
这样想着,一时之间何娣连店外的大事都抛在了脑后,皱着眉,看着他,为自己的好奇直白发问,像一记直球。
“哎,你不是保持距离吗?”
“你干嘛不字了,要这样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