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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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惊云送走,林折水后便合衣在床榻上歇下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不多时便将他院内枯败花草覆上了层薄薄一抔素色。

    屋子里的红罗炭烧得正旺,可林惊云仍旧觉得身上冷。他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了起来,外头只余下一双如画般的眉眼,和一只还在微微颤动着的手。

    林隽回来禀报,是他一早准备好的红罗炭并软布云水缎料子都已送入宫去,只是皇帝那时不在养心殿,不知他是何反应。

    林惊云阖眼听着点点头,他张了张嘴想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向他要了杯茶。

    林隽立侍在林惊云身侧,忧心忡忡道:“二公子,隽儿去给您叫太医来看看吧。您这样身子会受不住的。”

    那年二公子受寒落下病根,这一病竟是至今都没有好过。每每到了秋冬之时,林惊云身上便疼的格外厉害,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一般。大夫相爷乃是寒气侵体,且这股骇人的寒气已然侵入肺腑,伤及了根本。

    这话林隽是没敢跟林惊云的。

    他家二公子如今身上落下这些毛病,受不得凉,也经不起折腾,便是夏日里日头那般大时,也只得披上个薄料子披风方才能好上些许。

    林惊云接过林隽递来的茶水,手上还在微微颤抖,竟险些将那滚烫星子溅落到他皮肤上。

    林隽不忍去看他,偏着头道:“公子,厨房里今日的药给您煎好了,您看——”

    林惊云将茶盏放回,淡淡点了点头。

    “那便拿过来吧。”

    林隽看在眼里又是一顿心疼,他自幼跟着二公子,知道林惊云从前是个什么性子。这若是放在从前,林惊云定然不会好模好样喝下去的。变着法耍赖要蜜饯吃还算好的,只怕是要前脚趁着他出去,后脚便能将那一碗苦药汤子全都给洒到门前那柱红梅树下去。

    林隽领了命,见他脸上苍白一片,也不敢多做扰,便抱了个空荡荡的汤婆子出门去了。

    掀开帘子,只见外头的风雪愈发大了起来。

    林隽伸手拂去落在眼睫上的一瓣雪花,心里忽然回想起了从前那时候。

    那时候老相爷还在,当今皇帝还不过是皇宫里诸多皇子中最是默默无闻的那个,连相爷也是整日整日地听歌儿唱曲儿,日子过得自在不已。

    ——可怎么到了如今,连天上下的雪都认不得了呢?

    林隽原地停驻了好一会儿,方才被一阵冷风吹得回过神来,他跺了跺已然有些麻木的脚,一溜烟儿往厨房跑去了。

    ——二公子的药可不能放冷了。

    房间内,林惊云身子缓过来不少,寻了鞋子披上狐裘便要下床去。

    这段时日他从塞北回京,路上匆忙不已,积压了好些折子还没来得及批。

    他用火折子点燃了书房内的白蜡,回身将那些头疼玩意儿一遭全给扔到了案上。

    塞北战事极吃银子,近来凤城又水患频发,难民流窜、流寇趁机搜刮百姓,内外都不怎么太平。

    陆青弋有一点的没错:国库空虚,乃至于已经告急。皇帝登基以来不过三载年岁,新帝年轻根基尚且不稳,便不乏有人仗着职权之便狠狠捞了笔油水,如此一来,便更是雪上加霜。

    林惊云执笔沾墨,略一思索,就着朱砂逐一批复起来。

    他束发的玉冠已然给卸下去了,一头软缎般乌黑秀丽的长发披在肩上。

    “呼——”

    林隽拥着那一碗还在冒着热气而药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这副情形。

    少年脸上血色霎时便消退得一干二净,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扶起那位爷,嘴里叫苦道:“二公子您看您这是——”

    林隽:“隽儿答应过奴儿姐要好好照顾您的身子,这要是照顾到了病榻上,您可叫我怎么跟奴儿姐去啊,她非得扒了我一层皮不可——”

    林惊云脸上笑意更甚,由着他扶着自己走回床边。

    “不必怕她,到时你奴儿姐见了我便什么气都消了。”

    林隽没话,一股脑将药汤子塞到他手里,只是催促道:“二公子若再不喝,等到药凉了喝着可就更苦了。”

    林惊云:“……你倒是跟你奴儿姐学坏了。”

    林隽闻言嘿然一笑:“二公子瞧您这话得。奴儿姐这不也是心疼您的身子么。”

    林惊云看了他一眼,眼见这子是个倔的,自己拗不过他,只得伸手将药接过随后屏着气一口饮下。末了却被那药呛得直咳嗽,几乎要将肺都给咳了出来。他一面拿袖口掩住嘴,一面甩了药碗,跟林隽讨蜜饯爽口。

    林隽见他咳得厉害,更是不敢怠慢了,当即拔腿便朝着厨房跑去。

    林惊云在他身后狠命咳着,直到林隽没了身影,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渐渐停歇了下来。

    外头的十分嘈杂皆被掩在了门外。

    待到周遭都静了下来,林惊云于是翻身下床,毫不迟疑地将口中含着的那一口苦药全都吐在痰盂中。

    窗外风雪更盛,一枝枯瘦枝丫不堪重负,啪嗒一下断在雪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