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梅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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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朝堂之上,相爷称病未到。

    北疆军士粮草殆尽之事不多时便传遍全朝堂,沈濯叫众人平了身,讲了几句闲话,不多时便有人出来拿这事来做文章。

    那人言辞恳切、痛心疾首道:“皇上!林相此人诡计多端且狡诈险恶。此事若非与林相一点关系没有臣是不信的,更妄论皇上圣明。臣以为,为今之计,唯有调回萧将军,重启重用陆侍卫,北疆一战或可功成身退。”

    沈濯没有话。

    反倒是陆青弋出来,躬身一拜道:“我不过一介乡野莽夫,只怕不能得此重任。”

    朝底下又有几人出来为陆青弋话,不多时有人看不过去,也为相爷和萧玉案出来分辩。

    沈濯饶有兴致地听底下大臣吵闹。这些人若是论起嘴皮子功夫,当属了得,连歪理也能得天上有地下无,只是言辞泛泛,其实认真来一句有用的都没有。

    沈濯暗里记下这些吵得最凶的人都姓甚名谁,待留着来日一并处理掉;一面出声断道:“既如此。不知七皇叔以为如何?”

    沈孤城闻言勾了勾唇角,摆摆手笑道:“臣向来只知风花雪月不懂这些。还望陛下赎罪。”

    “只是——”沈孤城顿了顿,意有所指道:“只是相爷身负治世经纶之才,又辅佐陛下已久,凡事陛下可与相爷商榷一二。”

    沈濯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随后收回目光。

    “此事朕自会斟酌。”

    此事一过,剩下的都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沈陵秋草草应付过去,便早早下朝,带着亲卫回寝殿里去了。

    走到一半,外面便又下雪了。

    这场雪来的急,分明早上的天还是艳阳高照,沈濯没有多穿衣物,穿在外头的袍子虽厚重,但终究抵不了寒气。

    陆青弋在他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将手里攥着的衣袍搭在他的肩上。

    沈濯由着他为自己系好衣袍,陆青弋莽夫出身,手上动作难免重些。沈陵秋垂着眸子,眼角瞥见他脖颈深处一片狰狞疤痕,如同一条蜈蚣盘踞其上,看着十分骇人。

    沈濯忽而忍不住出声道:“这疤……可还能消退?”

    陆青弋系带子的动作一顿,咧开唇角笑道:“我问过太医了,是当时没来得及治,这块疤这辈子应是消不了啦。不过这般也好,我便时时刻刻铭记着当日阿濯过得如何,今日,又如何。”

    ——如此,我不会再容人欺侮你。

    沈濯神色霎时间复杂起来。

    他道:“你与我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活你便活;我死,你也定然是活不成的。”

    雪里瑟瑟着包裹了风声,这风来去无情,仍只是匆匆而已。

    沈濯挥退了身旁的人,唯留陆青弋在身边,他一面走一面道:“其实那些人的腌臜事我并非不知道,只不过根基不稳,便像这雪天里一簇火苗,随便什么人来都能扼灭,何况是他。”

    陆青弋在他身后沉默地听着。

    “那人是青山巅上的白月尖,是皓雪堆里的梅花屑,是我——”

    是我困与此生的棋局。

    沈濯心思逐渐放得空泛了,一缕一缕思绪逐渐做风散。他一面喃喃着,一面漫无目的走在宫道之上,陆青弋在他身后,略有些忧心忡忡。

    两个人在雪里走了一会儿,穿过宫墙深苑,拐过几个拐角,来到一处桃花树下。

    桃花树如今花瓣全然凋零,只剩一截枯枝,一旁是一座落满了雪的秋千。

    沈濯的脚步一顿。

    昔年他与林惊云在这里也推过秋千,如今再想起来,似也只是昨日之事。

    急促呼啸着的风雪几乎要将整座秋千湮没,沈濯现在已然感受不到身上寒气了,只是脚下尚且还有点僵。

    “哒哒——”

    正当他愣神之时,一个看着脸生的宫人急匆匆踏过满地的雪,跪倒在他身前道:“陛下,如今天寒雪冷,相爷请您到翠微宫暂歇。”

    沈濯喉头滚动,他甫一开口,竟不觉声音已有些哑了:“怎么,相爷如今肯醒了?”

    那人道:“相爷刚醒。陛下还是赶紧去吧,心身子。”

    沈濯居高临下冷哼一声,雪中振衣,徒留一片明晃晃的衣摆。

    漫天大雪没能浇灭他昨日到现在以来的怒气,反而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原本不愿现在便去见他,只怕他身子还没好利索,自己则见乡情怯,见了他又忍不住伤他,只怕更糟。

    沈濯一路风雪,等到了翠微宫之时,身上已经如同一块冰碴子了。

    他甫一进门,便见林惊云跪倒在一尊佛前,双手在胸前合十,正闭着双眸。

    万千怒火在此成燎原之势,再不可挡。

    沈濯快步走到那人身前,将人从垫子上拽起来,双指虎口钳住林惊云的下颚,强迫他看向自己。

    “半月前,萧玉案率东齐将士深入敌腹,然而粮草不济,几万将士!啃草皮,喝人血,剖开肚子,里头装着的都是石头和草根!”

    沈濯沙哑着一字一顿,便仿佛是从心肺里掏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恨。

    他一把将人摔在一旁,双目猩红着居高临下道:“哥哥,我真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你身上的肉剜下来啃噬掉——”

    林惊云哼笑一声。

    他如今身上沾染着病气,眉目清冷的脸颊上似是附上了一层冰霜:“你当日瞒着我擅用边虞,便是真的粮草充沛又如何?层层剥削下去,到手的东西是掺沙的粟米还是树根草皮?”

    沈濯不答,仍只是嗔怒着皱着一双眉,气息不稳地粗喘着。

    然而林惊云反倒是面上平静,他理了理身上衣饰,复又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

    他身上仍旧诸多伤痕,明里的暗里的,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一应全都烙在了这副身体上。

    哪一处是掐痕,哪一处是咬的,一桩桩一件件沈濯都再清楚不已。

    然而在外人眼里,他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杀伐果决,权倾天下,哪怕是他东齐的皇帝也奈何不了他分毫。

    何谓见不得光。

    沈濯忽然想。

    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