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卿何辜
摄政王府。
正逢今年第一场初雪降下,天冷得厉害。林惊云身披着狐裘站在门廊底下,微微伸出手接了几片雪在掌心。
雪触手化作一滩冷水。
林隽刚回屋去给林惊云拿手炉,掀帘一看却见他浑身上下只披了件毯子便出门吹风,登时心下一惊。
林隽急忙大声叫他:“二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分明身上还没好利索——”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林惊云,一手把手炉塞给他,一手将他身上狐裘紧紧拢了拢,拍去落在林惊云身上的几片雪花。
林隽替他整理衣服时,见他身上一身灰白长袍,心底暗暗惊讶,忍不住问他:“二公子,这些日子都不见你穿白衣了。”
林惊云微微侧过身,病容平静:“我太脏,早已不配穿白了。”
林隽手里动作一滞,他抬起头去看林惊云,嘴巴张张合合,最终狠狠吸了口气,什么也没。
一行热泪从他脸上滚滚落下。
“二公子,外头冷,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林惊云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咱们现在去石亭那。今日我约了人来,这会儿该是快要到了。”
林隽走在他身后,垂着脑袋声抽泣着。
林惊云今日约的人是陆青弋。
待到两人来到石亭时,陆青弋已然到了有一会儿了。
他听见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旋即转身,冷笑着冲林惊云拱手抱拳:“王爷,一别数日,倒是好久不见了。”
当日他在上书房被沈濯弄的疼昏数次,最后还是陆青弋秘密送他回王府的。
林惊云脸上带出一点笑意来,他摆摆手,示意林隽先回避,随即自顾自坐在冷冰冰的石凳上,冲着陆青弋微微点了点头。
修长瘦弱的手指执起眼前茶盏,送到陆青弋面前:“听闻近日陆将军步步高升,今日在此贺过。”
陆青弋眯了眯眼,撩袍坐下。
他绕过林惊云递来的茶盏,自己寻了个杯子满上一杯。
陆青弋仰起头,一饮而尽。
饮罢他咂咂嘴:“王爷究竟所谓何事,陆某是个粗人,不懂这许多弯弯绕绕,有事便痛快直了吧。”
林惊云笑了一声,放下茶盏。
这会儿风大了些,他身上经不住风,一时喉头里痒得厉害,便忍不住咳了几声。
陆青弋忍不住抬眸看了他两眼。
他两人之间除却沈濯以外并没有太多交集,加上陆青弋向来不爱看他高高在上的叫人憎恶的模样,因而虽也知道林惊云生得好看,却也没有几回像今天这般,能这么细致地量他的眉眼。
向来一身傲气的摄政王仍旧好看得紧,眉眼精致漂亮,然而上下却都肉眼可见的一身病气,像是缠绵病榻许久终于得以回光返照了一般。
他的脸色苍白异常,原本该有点血色的唇瓣也将血丝褪得一干二净;陆青弋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只剩下一张皮相在这,内里的那个人早已死了。
林惊云跟他了几句话,见对方心不在焉,心下登时了然。
他笑了笑,脸上总算有了几分人气儿:“陆将军不必担忧。我便真是时日无多,也定然要死在陵秋能够独当一面之后。”
陆青弋被他这番话得脸上一僵,而后也朗声笑起来点点头:“是啊。王爷的是。向来祸害留千年,想必王爷千岁定是个长寿的主儿了。”
林惊云也不恼,脸上仍旧云淡风轻地笑着。
陆青弋只感觉自己自讨了个没趣儿,索性便停下来去听他到底有什么话要对自己。
林惊云缓缓道:“将军可知,如今东齐最紧的是什么地方么?”
陆青弋皱眉思索片刻:“如今攻下北疆过后,国内不安稳,兵力薄弱,应是边疆事最急一些。”
林惊云摇摇头,他用指尖沾了点茶盏之中的残茶,在桌上划了两道水痕。
陆青弋不由得探头去看。
如今天虽冷,这些水痕也不过片刻便会消失,还没等陆青弋看出什么门道来,那两道水渍便已经被风吹干了。
他耳边响起林惊云一贯的清冽声线:“当务之急,最要紧的不是东齐三年征战,国库空虚;也不是内有水旱两灾,门外西沙虎视眈眈。”
陆青弋忍不住问他:“那究竟是什么?”
“是皇权。”
林惊云收回手放进宽大袖袍之中,又不住弓身猛咳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他这模样实在骇人,饶是视他为死对头的陆青弋也忍不住起身一遍一遍去拍他的背:“你可别真的死了,只怕到时候阿濯一伤心又要杀许多人泄愤。”
林惊云唇瓣上挂着一抹血丝,好半晌喉间痒意终于有所收敛,他顶着一脸苍白向陆青弋道了声谢。
“陆将军。我知道陵秋他性子偏执,心思又狠。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像信任你一般去信过其他人——便是我也一直被他猜忌。”
“我佞幸之身必然是活不久了。”林惊云缓缓道:“可我死后他身边不能没有值得托付的人。”
他抬眼看向陆青弋,而后直起身。
他如今久久缠绵病榻,整个人若一张薄薄白纸,乍然看他站起,却好像立马就能被风刮走了似的。
陆青弋整个人僵在座上,他似乎能隐约猜到一点林惊云想干什么,但这个念头一出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眼前这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少成名,又是东齐异姓摄政王第一人——
想要能要的他都有了,那如今做出这副模样又是给谁看的?
他心下正是百般猜疑,却见林惊云在他面前直挺着身姿,屈膝而跪——
“这怎么使得!”
陆青弋大惊,赶忙伸手去扶林惊云。
后者摇摇头,拂开他的手面色平静道:“陆将军。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副身子,不仅脏污而且破败,无法报将军恩德。若有来生,我定做牛做马为将军为奴为婢……”
陆青弋嘴唇颤抖着,也跟着他跪下身去。
“中宫皇后为北疆三公主,陵秋不喜她但不能不善待她。若我不在了,还望将军时常能在他身旁提醒。”
林惊云垂着眸,唇边血迹早已干涸成了暗色,他一面咳嗽一面扶着陆青弋的手臂,轻声喃喃着。
“其实从他那日要我走了九十九道台阶起,我便知道我们之间天堑难以逾越。当日之事,我们之间皆有难言苦楚。只是虽如此,然我仍旧不能原谅自己。”
——并非是为了别的,只是若是当年,我能早醒一步,陵秋他母妃若能不死,也断然不会叫他落得如今这般心翼翼、谁都不愿相信的地步。
他咳得愈发厉害了,整个人虚虚靠在陆青弋手臂上粗喘着气,根本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并非是我无动于衷,只是我无能为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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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青弋记得那天问林惊云,为什么沈濯如此对他,他却仍旧这般一心向着他?
那时候林惊云,“我命如浮萍,沉浮不由己。因而我不愿他也如我一般,我会心疼。”
——我会心疼。
是了。
他为他背下佞幸骂名,为他杀乱臣、平党争、为他清一条前路;他身后或许有文人史官口诛笔伐,或许有人唏嘘当他做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可这些林惊云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不过是沈濯命若和他一般,自己会心疼。
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