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择日疯
“务必……务必要救他——”
他的脸开始扭曲,眼眶通红一片,像是想要掉眼泪,可是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有一层薄薄的雾,始终没有眼泪掉下来。
烧焦的衣料和皮肉粘黏在一起,沈濯脸色苍白,自陆青弋抱住林惊云时便再也没有出声。
太医手忙脚乱地剪开林惊云身上的破碎衣料片子,沈濯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转身大步流星冲出殿外,俯身吐了起来。
——直吐得嘴里泛酸水。
陆青弋沉默一阵,还是走到他身旁,“……你这又是何苦。”
他在廊檐底下眺望着白玉京一片苍茫大雪:“放过他吧,阿濯,也放过你自己。”
沈濯撑着朱红柱子,身子不住颤抖,惨笑:“晚了,都晚了。”
“我知道我为什么而生,不为东齐,也不为别的,我就是为他而活罢了。”
他边边撩起袖袍,露出手腕上数道狰狞疤痕:“你以为伤在他身上我就不疼了吗?他疼他痛,我陪着。没地方划了,就在旧伤上划出新伤——”
陆青弋瞳孔一缩,他神色复杂,好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你疯了。”
“是啊。”沈濯哈哈大笑,他的目光又落回殿内那个还在睡梦里呻吟着人,眸光里尽是迷茫:“从遇上他的那时候开始,我便疯了。”
大片大片的皮肉和衣料粘黏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皮肉的焦味,令人作呕。太医手握剪子满头大汗,林惊云背上的双龙戏珠已经看不出原样了,唯有一片没入臀间的祥云还能勉强分辨出来是什么。
他们给林惊云灌了吊命用的参汤,但是不能用迷药。他本就气虚体弱,若是再睡过去只怕稍不留神便会再也醒不过来。
可若是将皮肉和衣料分开,再用碘酒伤药擦拭伤口,单单是这一点就能要了他半条命。
重重帘幕遮掩着歇斯底里的惨叫,宫人手忙脚乱地进出,手里一盆盆清水进去,出来时便被血腥气给染得通红。
林惊云被人塞了绢帕在嘴里,双手也被分别缚在床头两侧,只怕伤药时会因为剧烈的疼而伤到自己。
皮肉和衣料被硬生生撕开,有些焦黑的烂肉藕断丝连,只得拿剪子剪开;他背中央那块烧得最重,炭黑的肌肤还在时不时流出脓血,干涸的血块降落未落,饶是太医治了这么多年的病见此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其实到了后来林惊云已经沉沉睡去了,他是在伤药时被硬生生疼醒的,背上因为剧烈难熬的疼痛挣扎着弓起,手臂颤抖着抓着绳子,指甲深深陷进去,嘴里气促喘气;可是他眼底通红一片,却始终没掉一滴眼泪。
太医更是不忍心见此,心肠一狠,手里动作不再犹豫,大片大片地为他上药。
而身下那人终是忍不住,脖颈不住上扬,凄厉叫出声来,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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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宫倒腾半天,钟停鹤抹了把头上渗出的汗珠,回想起那人身上的伤痕仍旧心有余悸,拿了东西便要逃之夭夭,不想刚到殿门口便被沈濯一把拦住。
“钟太医留步。”
钟停鹤只好作揖拜道:“陛下何事。”
“……他怎么样了?”
“怎么样?”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就叫人生气,钟停鹤几乎快被气笑了,他吹胡子瞪眼,只是碍于君臣有别忍着没有上手揍人:“陛下您自己干的事,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么?”
他顿了顿,一五一十给他陈列罪状:“他数年来寒气侵体,伤及肺腑;又日夜殚精竭虑,心脉受损;如今您这把火往他身上一烧,就没有活路啦——”
他冲着沈濯摆摆手,提起东西转身便要走:“别费力气啦,我看陛下还是趁早收拾出一个棺材给他,别叫人受这份罪。”
沈濯心底一沉,伸手拽住钟停鹤的衣袖:“钟太医,你不能走。”
钟停鹤眉头一挑。
沈濯接着道:“你得救他,他不能死。”
钟停鹤沉默不语。
眼前这人像是疯魔了一般死死拽着他,眼神一直落在翠微宫,却像是透过这座宫殿看向不知什么地方,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才:“他不爱我,但我却不能没有他。”
钟停鹤莫名其妙地看着年轻帝王,觉得自己也该为他开一副治脑子的方子。
沈濯不清楚他所想,仍旧只是兀自喃喃着,“你们都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我爱他爱到骨子里,我卑微地奢求他的爱意,我为他而活,可是他却视若无睹,他把我这颗心狠狠摔在地上,不论天涯还是咫尺,他看得见我却如同没有我这个人一般,我爱他,可我更恨他。我以为我跨过了母妃这道坎便可以和他在一起,可他根本从身到心从未给过我——
“我可以做你的娼/妓,可就是不能爱你。”
他只是拿我当寻欢作乐的恩客。
如此而已。
-
夜半。
还是没有醒。
林惊云一连昏迷十日,这期间乌其儿从长乐宫直接搬到翠微宫偏殿,为着能照顾他方便一些。
因为是冬天,伤口愈合得虽慢了些,但胜在不易发脓发炎,乌其儿替他擦拭身子,将他有些发白的鬓发挽起用簪子固定。
他从前最爱干净,乌其儿做完这些又在殿内燃起熏香,梅花清冽香气冲入鼻尖,叫人能多少安心一些。
像是他还醒着一般。
梦里林惊云也睡得不安稳,眼皮下他的双眸不住转动着,眉头紧锁,像是见着了什么梦魇,挣扎不安。
钟停鹤他身上不能随便动弹,若是伤口迸裂,只怕会更疼。
乌其儿坐到他身侧,握着他的手放进自己怀中。
林惊云背上不能压迫,因而只穿了薄薄一件里衣,乌其儿又怕他冷,在他身下垫了狐裘。
不多时,林惊云紧闭的双眸中滑下一道清泪。
他哭了。
皇帝囚禁他折辱他时他没哭过,烈火在他背上烧起来的时候他也没哭过,甚至于承受了非人痛楚时他也只是死死咬着绢帕一声不吭。
但现在,他哭了。
乌其儿眼睛一酸,豆大的泪珠掉落在地面上,湿了暗红纹理的薄毯。
她捧着他的脸,用指腹拭去眼角的湿意。
她,“你这辈子活得太累太清明,所以在我这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