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东齐惶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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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箭手已就位。”

    “投石器已就位。”

    “城内百姓安顿完毕,但凭陛下吩咐。”

    “好。”沈濯将刚刚看过的信笺随手折了几折,放入烛火上烧成灰烬。

    他从帐中起身,掀开帘幕,扫视一周见望台候为首的诸位官员都郑重其事地换上了他在位时的官服礼制,不由得淡淡一笑。

    少年皇帝风姿如昨,腰间跨了长剑,九五之尊的贵气令人不得不臣服于此。

    众人随着他到江州的城墙之上,远远眺望可见远处山脊有军队东齐大旗的模样,沈濯在城楼上站定——万事只欠东风。

    数个时辰前。

    江州的秋雨相较于白玉京而言更加凛冽,也更加缠人,沈濯与望台候等人终于定下了几种对策,待到他出门时,只见外头行人匆匆,尽数就近去躲雨了。

    不久前有人跟他林惊云捡了个女子,与她交谈之后送到了客栈去,沈濯暗觉奇怪,林惊云素日不爱与人来往,自然不可能认识什么画舫青楼女子,若一定是旧相识,那便只可能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了。

    可……可他的旧相识,除了林家几个女眷,剩余的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这些沈濯全都一一过问一遍。

    那究竟是谁?

    正这么想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倏地出现在他视野之内。

    沈濯乱糟糟的思绪登时被来者断了。

    视线循着那人的方向而去,他哥哥跟往常一样,着一身玄黑衣裳,手里撑了把伞,他身旁跟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只不过看着却比寻常姑娘高许多,连他哥哥要跟这人话时也要抬起头,才勉强能对视。

    那样的身高……沈濯暗暗垂头,——只怕是和自己差不多高了罢。

    越想越觉奇怪,跟在他身侧的侍卫见他兀自站在雨幕中淋雨,于是便递了把伞过来,沈濯顿了顿,没有接。

    眼见那两人停在一处客栈门前,沈濯稍稍定心:若他们真是熟悉要好的旧相识,大可以请这女子去暂住一段时日,而不是如今这般客客气气。

    心头阴霾消散几分,沈濯心情稍稍好些了,见林惊云将自己手里的伞送给了那姑娘,他顿了脚步,转头接过侍卫手里的伞,撑开朝林惊云走去。

    这雨真是越下越大了。

    秋日街巷的雨幕从骨子里渗出一点寒气,他哥哥本来身子骨就弱,若是被这一场雨淋得病了,只怕他连仗都不能安心去。

    这江南的雨呀,十几年如一日,像旧人念念不忘的旧景色,可更像藏在桃花树下酿了十数年的陈年烈酒。

    这一路不过十数步而已,沈濯却觉得自己像走了许多年。

    这许多年里,行人渐渐走散,旧人换了新人,旧景换了新景。

    唯有一人,被他珍而重之地遮在经年不息的爱意里,始终如一。

    油纸伞倾斜在林惊云的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汩汩流下,像一条条瀑布。

    另一侧沈濯虚虚揽住他的肩,言语中带笑:“哥哥,再不回去该有雨鬼来吃人了。”

    林惊云闻言一怔,下意识转头看了他一眼。

    “陵秋乖,你再不回你母妃那,晚上心有雨鬼吃孩!”

    “哥哥贯会骗我……我还是实话实了罢,其实我便是那雨鬼。你若再骗我,我现在便吃掉你——”……林惊云问他:“你怎么在这?”

    沈濯与林惊云而言,两人之间坦诚相待、绝无一点欺瞒他的意思。

    沈濯便如实相告:“我从望台候那出来,正巧碰上了你。”

    罢,将手里的伞更往他头顶倾斜过去,欲揽过他肩头往回走时,却被林惊云躲闪过去,下一刻沈濯被捏住了手腕,两人目光相对,沈濯听见他问:“沈陵秋,你现在还喜欢我?”

    “我——”

    沈濯下意识想喜欢,我这此生只喜欢哥哥一人,生不论,死不悔改——还未出声却被林惊云断,但见他垂眸翘起唇角,像无奈又像讥讽;他推了他一把,把自己重新笼进雨幕里,湿透了身上衣裳:“别跟我喜欢了,不值得。”

    罢转身欲走,沈濯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明白林惊云了什么,咬咬牙撑伞赶上,锲而不舍追着林惊云的脚步,活像他在白玉京养的那条大狗。

    雨湿两人的鞋袜,路人皆行色匆匆,唯有林惊云一人看起来面色如旧,倒颇有一些魏晋名士风流。

    沈濯:“哥哥,从前我是不信因果轮回的,我以为人这一世,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死后化成一抔土,从此被人忘在脑后——”

    断线一般的雨水敲在青石板路上,江州城中有一处不大不的湖,两人走着走着,不知被哪一股风一吹,经一路沿着青石板桥走到了这里。

    凭栏而望,不远处烟雨朦胧,青山点墨,仿若画中。

    林惊云停下脚步。

    “从前我信这些神魔佛祖,可是你得对,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些神灵。”

    他顿了顿,伸出手将一点雨水接到掌心,沿着掌心的纹路一路化作了一道细的水流,汇入脚下的那片土地。

    林惊云:“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这人无趣的很,也没有心,无论是谁于我而言都没什么不同。”

    “所以,你别喜欢我了,不值得。”

    从看大的孩子可以因为利益做自己的棋子;从前相对如知己的哥哥可以反目成仇;

    雨声渐渐湿耳膜,沈濯惶惶然倾身抱住了他,将下巴倚靠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被林惊云亲手种下的蛊毒又开始发作了,万千白蚁啃噬心脏的痛苦使得沈濯额角冒汗,但他却将人抱得更紧,眼角有一点点湿意,不知是雨水在脸上的缘故,还是因为他哭了;

    唯一一方为两人遮蔽风雨的油纸伞被他放开了手,哗啦摔在地上,惊起一片水花,两个人彻底暴露在雨幕之中。

    正是下午时分,乌云却严严实实遮住了日头,一点光亮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在这道雨幕之中,千山万水全都沉寂,单单剩下两个相互拥抱的痴心人——

    三步见朱砂,五步生莲花。

    沈濯抱住他的腰身,将那人一身温热气息笼进怀里。

    “我身是浮萍,我心是多情,我跪在红尘之中没得过怜爱;唯有在你身侧,我才能享一点点爱意。”

    “哥哥,”沈濯将脸埋进他的肩头,万千情愫来得太快,一时间招架不住,如洪水猛兽冲开了牢笼,他想把自己胸口的那颗心捧给他看,却又怕他弃之如敝履,声音越发闷闷起来,如兽心翼翼道:“你别话——”

    “如果这些还不够,那我改便是。”

    “如果你觉得撑伞还不够诚意,那我淋雨爱你。”……天底下所有的泼墨山水都没了意思。

    再抬眼望去,长线般雨滴化作漂泊大雪,孤山独自露出一点尖尖角,天上圆月乍明,弯月如刀,正挂在白山尖上。

    狐裘大衣加身,沈濯手里拿着林惊云刚买给他的一串糖葫芦,脸上郁色满满。

    他心心念念的哥哥走在他前面不知多远处,正兴致勃勃地跟身旁狐朋狗友谈天论地,时不时往他这里瞥一眼,却是怕沈濯丢了,回去难以交差。

    思及此,沈濯更是气的不行,存心想吓吓林惊云,待到几人行至一处拐角,沈濯借着身子矮的优势,利落躲进黑洞洞的角落里屏住了呼吸,只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等着林惊云主动发现他人丢了。

    然而事实却不尽如人意——沈濯窝着身子在竹筐里等了不下一个时辰,没有等来他哥哥,反倒等来了个看着模样就不像好人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坏得很,左眼上横陈着一道长疤,贯在脸上如一条长长的蜈蚣。沈濯等着等着便有些瞌睡了,等到这老头儿往他身前一站,整个人霎时间清醒过来,连睡意都被吓没了。

    他常年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何时见过这种人?当下有些怕了,嘴里支支吾吾地想鼓起皇子的气势来骂醒他两句;却忽觉喉咙里干得几乎出不了声,试着出声却又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管里。

    但沈濯知道,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恶心。

    ——眼前这个满眼是钱的人看得他心生厌烦。

    这老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沈濯身上衣着不凡,一看便是个富家公子儿,到时若是勒索,能比普通家里的多上不知多少倍——

    “乖,跟爷爷走。”

    他着,朝沈濯伸出了手。

    却见孩儿不肯叫他抱,心底暗骂一声多事,但脸上仍旧笑着,循循善诱道:“别怕别怕,跟爷爷走,爷爷带你回家。”

    那双手油腻不堪,看得沈濯又是一阵反胃,眼看就要真的碰到自己身上,沈濯银牙一咬,只觉两颗犬齿又痒了不少,正待他要抓着老头的脖子咬上去时,那老头却不知怎的忽的闷哼一声抽搐着栽倒在地,紧接着他身后传来林惊云懒懒散散,却有些气恼的声音:“是哪个没长眼的,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弟弟——”

    沈濯张张嘴,无言地收回犬齿,改为向林惊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