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要不我们和离吧
大齐律法,关于户婚律,有七条禁止令[1]。
同姓及同宗不婚,官民及良贱不婚,道僧不婚,居丧不婚,逃亡不婚,威逼恐吓不婚,冒盲不婚。
端宜公主的话,无非是在提醒温良——
他代妹出嫁,自然是犯了冒盲不婚。
按照户婚律中规定,女家妄冒者,不仅要强制和离,还要处一年徒刑。
“温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要怎么选吧?”
端宜有备而来,定是要杀温良一个措手不及。
温良看着她,表面上波澜不惊,可实际上,脑筋却已经转了一弯又一弯。
温知瑕留下的书中,大齐律法也有整齐的一套。他没事就会翻看,毕竟要带着温欣野蛮生长,万一有人欺负他们兄妹俩,他也好亮出武器保护妹妹。
正因为熟读过大齐律法,温良也更清楚自己的处境——
婚书在呈上去的时候,双方的基本情况都必须要如实地告知对方。若是双方中有人假冒顶替,已成婚者,是要强制和离的。
所以,在冒盲不婚上,他的确是过失方。
但是,也并不是毫无转圜的可能。
他笑起来,眼神里藏着一丝狡猾:“公主要与我讲律法么?”
“那公主可知……我是为何要铤而走险假冒他人嫁入崔府?”
法理不外乎人情,大齐律法是历朝历代中最讲究人情味的。官府在断案的时候,也会充分考虑全部的因素才作出定夺。
如果,温良是犯了冒盲不婚,那崔家人,又岂能脱罪?
毕竟事情的起源,就是崔家人逼娶良家子,分明是犯了威逼恐吓不婚!
端宜没想到温良还能绝处逢生,反将她一军,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僵住了。
“乐青!乐青人呢!”
从调查崔呈衍到搬出户婚律,这一切都是她的近身太监乐青的主意。
端宜身边的人都知道,刁蛮公主一旦发起火来,也就只有乐公公才能治得住。
萍儿忙下楼去叫人,温良就这样老神在在地看着端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要不,我为公主解释解释?”他的眼里全然没有畏惧,倒好像公主就是隔壁听八卦的邻居一样。“崔呈衍年少成名不假,可他数月之前还是个傻子,那个时候崔家人便想为他娶个媳妇冲喜……”
在户婚律中,男家若为过失方,所有罪责都将加一等。
而有刑罚在身的人,本身就不能考取功名——也就是,若此时闹出官非,崔呈衍非但当不了状元,而他之前所做的努力也会白费。
所以,选择权又被温良抛到端宜公主手里了。
若是她想当状元夫人,那她就必须要保住崔呈衍,不能让他惹上这桩官司。
“你……”端宜公主指着温良,脸一下变得刷白。
当了这么多年公主,头一次让人三番两次怼的不出话。端宜既生气又觉得没有面子,但又没有办法,只能瞪着这个罪魁祸首。
乐青就在此时来到她面前,“公主有何吩咐?”
可怜的乐公公就这样无端地承受了公主的怒火,端宜指着他,劈头盖脸地就骂下来:“你看你出的什么主意!崔呈衍到底是怎么娶的亲!你到底听清楚没有!”
“自然是听清楚了。”乐青仍是淡淡地笑着,仿佛早已习惯了公主的喜怒无常。他看着温良,温润笑道:“看来温公子也是熟读大齐律法,那也应该知道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吧?”
乐青站在公主身边,向温良拱拱手:“敢问温公子,你有何证据证明……崔举人犯了户婚律呢?”
“又或者……你怎样才能证明……崔家人的确有威逼诱娶良家子呢?”
乐青完,眉梢眼角仍然带着一丝浅笑。
很显然,比起刁蛮任性却又直来直往的端宜公主,她身边这位看着和善的乐公公,才是最为棘手的麻烦。
“温公子……”他启唇轻笑。“崔举人犯官非的证据不好找,可青州城官媒府衙存档的婚书却好找得很……”
乐青每一句话,端宜公主的唇角就上扬一分。
“就是。”端宜公主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温良。“别以为懂点大齐律法就能出来唬人!还想威胁本公主?我告诉你!懂律法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至少她身边的乐青就很懂!这回她一定能当上状元夫人!
☆
回家路上,玉很忐忑。
公子从楼上下来就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
连自己同他话,都是屡屡走神,似乎在想什么。
难道端宜公主真的非要少爷不可吗?
玉想着,心翼翼地问:“公子……你……不开心?”
温良像是没反应过来,仍径直往前走。
玉一边跟着一边喊:“公子!”
温良这才反应过来,玉在问他。
“没什么。”他。“快回家,不然来不及做饭了。”
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他。
想必一定是这刁蛮公主了什么,才让公子魂不守舍。
玉很纠结,公子要是以这状态去做饭,会不会切到手指头啊?
站在院子里逗狗子的崔呈衍,看到温良回来,便高兴地迎上去:“良良辛苦了!”
被崔安从集市上牵回来看家的狗子也蹭着温良的衣摆,摇起了尾巴。
温良看了眼这一大一,幽幽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崔呈衍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良良……这是怎么了?”
出去的时候还饶有兴趣地与他玩角色扮演,怎么回来就唉声叹气,连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些怨念?
“我做饭去了。”
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温良拎着买的菜,去了厨房。
玉跟在他后面,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站住。”崔公子笑眯眯地拦下她,在确定温良已经进厨房之后,才问:“在外面见到谁了?”
玉抬起头,眨眨眼:“有……有谁吗?”
进门前公子交代过,见过端宜公主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可是!玉很想……公子你肯定低估了少爷的洞察力啊!在少爷面前谎,她她她……做不到啊!
崔呈衍上下量着玉,看得她心里毛毛的,不安道:“少爷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我还要去帮公子做饭!”
公子救我!我可是您最贴心的丫鬟玉啊!
很可惜,温良心里想着事,早就在厨房里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哪里想过他的得力助手玉会被崔公子堵在门外。
崔呈衍看着她,点头笑笑:“你不是崔安,聪明的丫鬟都很识相。”
崔安那个二愣子,根本就不会谎。
玉哭丧着脸:“少爷您就饶了我吧……”
着,就将温良卖了个干干净净。
玉心:公子您可别怪我!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夫夫好!
崔呈衍在听到端宜公主之后,果不其然地就沉了脸:“这刁蛮公主到底想怎样?想嫁人想疯了?”
他是绝不可能娶端宜的。且不论他已有妻房,再了,他现在明面上是苏相的人,而端宜公主与大皇子一母同胞,苏相可以不管自家女儿的交际圈子,但却不会让自己的人与大皇子那边扯上关系。
换句话,就算端宜公主死活要嫁崔呈衍,苏相也不会让她轻易如愿。所以,崔呈衍是不太会把端宜当回事的,只是他没想到……这刁蛮公主怎么还能顺藤摸瓜找到良良?
“公主发现了公子的身份,会不会有事?”玉担心道。“她跟公子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中途那个公公模样的男人被叫了上去,然后很快公子就黑着脸下来了。公子什么都不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殿试即将举行,端宜公主肯定是拿捏了他或者良良的把柄,才让良良如此心不在焉。
崔呈衍难得陷入思考,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却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尖叫——
“啊!”
崔呈衍和玉连忙冲了进去。
看着温良淌着血的手指头,玉总算明白了——
她这嘴,真是开过光的。
☆
崔呈衍在房里为温良包扎伤口,埋怨道:“良良,你也太不心了。”
切了个那么大的口子,看着就让人揪心。
温良看着自己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的伤口,哭笑不得:“你这是包伤口还是包粽子呢?”
“包严实点好。”崔呈衍煞有其事道。“怕再伤着。”
温良却是默默地将他包好的纱布拆了,只留了最简单的一层。
“太严实了不透气,难好。”他解释道。
崔呈衍一言不发地收拾着用过的纱布和药粉,温良以为他生气了。
“不会吧?”他看着崔呈衍。“就生气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崔呈衍么?一点事就板着脸?
温良哄他:“要不我将纱布重新包好?”
粽子就粽子吧,只要崔公子高兴。
“别折腾了。”崔呈衍不让他再解开包扎好的伤口。“我没有生气。”
温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相信。
“真没有。”崔呈衍又重复了一遍,但在温良听起来却有点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怎么突然不话?”温良。“平时像个麻雀,叽叽喳喳,总是‘良良良良’叫个不停。”
也就只有温良敢崔呈衍像麻雀了——
毕竟在人前,崔公子可是高冷得很。
“因为……”崔呈衍眼珠子一转,含笑道。“有人不老实。”
温·不老实·良睁着迷茫的眼睛,显然不知所措。
等过了一会儿,温良才反应过来,笑道:“玉这个二五仔[2]。”
“你也别怪玉。”崔呈衍当然要护着自己的线人,“她也是关心你。”
温良却没再话,只是笑笑,将桌上的茶壶拿起,倒了杯茶。
“端宜公主……跟你了什么?”崔呈衍斟酌着问。“其实……我并不是很怕她。”
茶水是今早装进壶里的,早就凉透了。
“敢问崔公子,你倒是怕过谁?”温良喝着微冷的茶,揶揄他。“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平民百姓,哪里见过龙子凤孙,自然是怕得很。”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眼睛里都闪着星辰。
“良良,不管那刁蛮公主跟你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崔呈衍。“苏相拥立二皇子,而端宜公主则和大皇子一母同胞——就算公主想嫁我,苏相也不会让她得偿所愿,所以咱们真的没必要怕。”
温良听后,点点头:“我知道你有你的算。”
其实,在今天端宜公主找上门来之前,温良也和崔呈衍一个想法——崔呈衍又不是那般会为了功名利禄而背叛发妻的人,所以不管是端宜公主还是其他什么权贵姐,他们都是不怕的,毕竟他们在官媒那有记录,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
是啊……是合法……夫妻……妻……
婚书上白纸黑字写的,是温欣的生辰八字,是温欣的名字。
再怎么情势所迫也改变不了他冒名顶替的事实。虽然崔家已经接受了他,但是在官媒那边,崔呈衍名正言顺的妻子,却只能是温欣。
温良不知道这份婚书会不会对妹妹今后成婚有影响——若被人发现,重婚不仅要杖责更要判处一年徒刑。
一般人办嫁娶之事,只会在官媒那登记一下,平常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这。看来这端宜公主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很显然,她身边的乐公公,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温良摩挲着茶杯,倏然开口道:“子行,我们和离吧。”
崔呈衍正想想事情出神的温良招魂,却冷不丁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他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什么?”
一桩本不该存在的婚姻,就应该以分道扬镳结束。
他不能害了妹妹,也不能连累崔呈衍沾惹上官非。
温良看着一脸惊愕的崔呈衍,重重地点头:“和离,我,我们和离。”
☆
崔呈衍久久不能回神。
什么?良良竟然要与他和离?
“为什么?”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尽量以一种平稳的口吻问着。“是不是那个刁蛮公威胁你?!”
除此之外,崔呈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
只见温良奇怪地看着他:“不和就离了,还有为什么吗?”
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放妻书写好一点。就写性格不合什么的吧,再把妻子夸一夸,这点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放妻书?”
“对啊,双方自愿和离不是要夫君写放妻书么?”温良以为是自己记差了,还琢磨了一会。“然后再去官媒那登记一下就好了吧?京城这能受理青州城的和离申请吗?还有什么手续么?”
眼见温良越越像真的,崔呈衍急了:“我还没答应呢怎么就要离了!”
“不离?为什么不离?”温良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等派官了,妹妹就要跟段大哥成亲了。你可别忘了,在青州城官媒衙门存放的婚书里,温欣可是你崔公子的妻子。”
“你我又没感情破裂离什么……等等,你什么?”
饶是聪明如斯的崔公子都没反应过来温良的话,他愣愣道:“我和……温欣?”
“对啊,当初花大姑送去官媒衙门的婚书上写的是温欣的生辰八字,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温欣!”温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我家温欣还是黄花闺女呢!你当人家的挂名夫君白占便宜好意思么?”
明明凡事一牵扯到良良,他就脑筋转得飞快,怎么今天就例外了呢?
“良良是……我跟温欣……离?”崔呈衍不确定地重复道。“这是为了……”
“为了销毁罪证啊!”温良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崔呈衍的脑袋瓜。“大齐律法读得不行啊崔公子!”
温良总算明白崔公子今儿怎么反应迟钝了——敢情一直没搞明白他的意思!
青州城虽然可以娶男妻,但婚书上写的也必须得是男妻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啊!
崔呈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道:“原来是这样……离!马上离!”
平时除了嫁娶之事,几乎没人想得到官媒。
崔呈衍虽然也读过大齐律法,但是户婚律……用得少,着实难以立马想到。
“不管是冒名顶替还是逼娶良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温良。“只要随便去青州城调查一番,都能知道你崔公子的过去。为了避免被人构陷,还是早点处理了比较好。”
崔呈衍点头:“是我疏忽了,还是良良想得周到。”
当初在劝服崔家人接受良良之后,崔呈衍想过要去官媒衙门改婚书。可崔夫人觉得要避避风头,毕竟崔府家大业大,青州城的百姓们都在盯着吃瓜。
结果这一忙……就给忘了。
崔呈衍的智商终于恢复正常,他问:“良良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婚书……是不是那端宜公主拿此事威胁?”
一猜就中,不愧是足智多谋的崔公子。
温良点头:“她查出我是男妻之后,铁了心要将我弄走。”
到这,温良想起方才崔呈衍大起大落的反应,不禁揶揄道:“不是吧……刚才莫不是以为……我真要……”
崔呈衍微微避开了他的眼神,温良很快就懂了。
他眨了眨眼睛唇畔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生一世一双人,当真以为我是那般言而无信的人?”
既然承了他的情,自然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崔呈衍也笑了,他握住温良的手:“拉过钩的,不能反悔。”
“孩子一样。”温良偏过头,脸颊竟是泛起了红绯。
“和离一事,要悄悄办。”温良。“莫让那刁蛮公主知道了,她身边有位公公不简单,我怕他会再给公主出主意来对付你。”
“不怕。”崔呈衍摇头,笑意盛在了眸子里。“良良只须要盛装扮,等着我再来迎娶你罢了。”
上次是傻子和哑巴的婚礼,这次和离之后,才是属于他俩的婚礼。
温良含笑地望着他:“嗯,我信你。”
☆
参加殿试的有三人,崔呈衍,段严,陆明。
当时看榜回来的温良和玉,告诉他一甲中有陆明的时候,他是不太相信的。
因为……陆明是什么水平,崔呈衍心里很清楚。陆明虽然很努力,但资质有限。中肯定能中,可如果是进了一甲的话……不是超常发挥,就八成是下了别的功夫。
在金銮殿外等候的时候,陆明也问他:“见到我,很意外是么?”
崔呈衍没有话,陆明便大方地笑了笑。
“崔呈衍,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会一辈子被你踩在脚底下吧?”
从他的眼神中,崔呈衍看出了三分讥笑七分轻狂。
殿试的考题果然与北狄人有关,三人答的内容都大差不差。
只是崔呈衍的辞略微激进,皇上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出来之后,段严还忍不住他。
“太乱来了,殿试求稳即可,怎么能冒险呢?”
在一个中立派和一个主和派之间,他这个棱角分明的主战派就显得很激进了。
段严的没有错,他就是在赌。
崔呈衍不仅在苏相这做卧底,苏相还希望他能去卫将军那做卧底。
君心难测,皇上到底是想还是不想,谁也不清楚。
“明犯大齐者,虽远必诛[3]。”
他在到这句话的时候,威严的君王,却是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所以,崔呈衍觉得,他这状元之位,应该是稳了。
“这么自信?”温良取笑他。“不定人家皇上想的是,这黄毛子初出茅庐就敢这么横,太不稳重了,一定不能点他为状元。”
虽然不能亲眼见到崔呈衍在金銮殿上陈词的场面,但温良始终觉得,他的崔公子,一定是侃侃而谈,最自信张扬的那个。
三日后,殿试结果揭晓。
温良什么也要崔呈衍体会一次亲眼看榜的乐趣,一大早就提溜着他去了。
“让让!麻烦让让!”
崔呈衍挤到人群前,怒放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子行!中了吗!”温良没挤进来,在人群外大喊。
崔呈衍看向皇榜,唇畔的张扬逐渐消失殆尽。
一瓢冷水从头到脚地浇灌下来,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可能会是探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