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 45 章 毕竟是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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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寒执很少需要人侍候, 除了用膳也不怎么跟清韵几个话。今日头一回叫她,倒是叫清韵有些紧张。

    “夫人近来都在忙什么?与我。”周寒执淡淡吩咐着。

    清韵这才想起来,入府以来, 几乎从未见过周寒执发什么脾气,真真和自家主子一样, 是极好相处的人。

    阳光照在他如玉的脸颊上,近乎完美的侧颜让人心动不已。再加上挺括的身躯, 十足的超拔气质, 让榻上的荣澜语忍不住心生依赖。

    “你吧, 清韵。”她柔柔吩咐着。周寒执瞧她一眼, 唇边漾起轻快的笑意。

    见这场景, 清韵愈发安心,这才开了口。

    “头一桩是两家铺子的生意。卿罗阁那还好, 这几日颇见好。但仙鹤缎坊从这几个月开始便不见太好,夫人想了很久的法子。”

    周寒执断她, 俊美的面庞转向荣澜语,问:“你不是有主意了, 之前问过我一次, 怎么不照做?”

    荣澜语有些羞赧道:“以神佛的名义赚银子,总归是不好的。”

    周寒执便叹:“你总想这么多。凡事问心无愧,又何必拘泥太多。神佛也知凡人辛苦, 又怎会在意这些。”罢, 他把周平叫过来, 吩咐道:“从盛京城外的雨台山请一尊佛像回来,放在仙鹤缎坊里。”

    “这,这跟缎坊的买卖有关系吗?”清韵一时不解,向榻上的荣澜语求助。

    荣澜语与周寒执对视一眼, 但听眼前人笑道:“自然有关系。请了佛像的铺子,就有神明护佑。这样的铺子在百姓眼里,距离西方净土也更近一些。不管真假,至少心安。”

    他这样一,清韵立时便懂了。果然这主意极好。

    “这话我可没跟你过呀。我只是问问你,从雨台山请一座佛像,要多少银子罢了。”荣澜语眨巴着眼睛问。

    “你那点心思。”周寒执淡淡一笑。

    旁边,清韵低头抿嘴一笑,却忽然意识到,大人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由着夫人去做而已。

    “转告温长志,请来了要好好供奉香火。”榻上没气力的荣澜语又撑着身子嘱咐,唯恐她们做不好。周寒执无奈地将人按回榻上,显出几分气急道:“不准管,只准听。”

    荣澜语吐吐舌头,稍稍侧了脸,露出精致的下颌线。周寒执被气笑,忍不住上手揉开她的眉心道:“就不该让你听着。”

    “可别。”荣澜语拽着他的胳膊道:“你不让我听,我更不放心了。”

    周寒执被软软的手抓了一把,心里一阵酥麻,好不容易按捺住悸动,又问道:“还有旁的事,再。”

    清韵嗯了一声,却是一股脑了一大堆道:“除开府里的细碎之事,还有梧州的老爷夫人,更有安宁少爷在尚文阁读书,夫人总担心吃穿用度不够;咱们老太爷在宁州住着,夫人也要时不时点一二。还有前参议夫人那,总要夫人过去陪着笑,昨儿又添了通政使夫人。咱们夫人处处应对周全,却不知背后有多少心思在里头……”

    等到清韵絮絮叨叨完,周寒执便摆摆手让她离去,并未再作何反应。

    她不知自己是不是错了话,一时又有些担忧。直到出门从院子里瞧见屋里的二位主子似乎还在好好喂药,才放心下来。

    荣澜语用胳膊撑在榻上想起身,周寒执先是不许,可又怕她躺得难受,只好扶着她起来,又在身后塞了鹅羽软垫。

    二人如此平视着,距离倒是更近一些。

    炉子里头温着的药因是药童开的,早就被弃了不用。方才丫鬟重新端了医士开出来的药,拿了青窑玉璧底的碗盛了,就搁在榻边的红木云纹案上。

    另有一碟牛乳山楂球,是荣澜语平素最喜欢的点心。

    周寒执端了药,拿鹤纹铜勺搅了搅,才递给荣澜语。却不想荣澜语浑身气力不足,连拿药碗的力气都没有,竟手一抖,眼瞧着药碗就要倾覆。

    好在周寒执眼疾手快,一双大手稳稳扶过去,刚好把她的手紧紧包住。二人的手指彼此交叠,一个身子虚弱而指尖冰凉,一个筋骨刚强而双手滚烫。

    药碗也散着热度,内外交加的温热让荣澜语的手很快变得舒服而温暖。“我自己可以的。”她有些拧巴,从大手里往出挣扎道。

    周寒执却不放心,用手虚托着递到她唇边,瞧着她昂起修长的脖颈一口口咽下去。白皙的脖颈微微耸动,便有褐色的药汁从唇边滑下来,顺着脖颈向下留。

    周寒执喉头一紧,不敢再看,慌忙取过帕子帮她擦拭。白色的锦缎滑过香滑的肌肤,不清楚是谁更柔软。

    “苦。”荣澜语微微昂起脸,原本晶润的双眸此刻写着难受,皱巴巴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周寒执端了山楂球过来,荣澜语赶紧咬了一颗,酸甜醇香的口感在口中四溢开来,这才见她的脸上又重新有了笑意。

    “还不如个孩子。”周寒执淡淡埋怨,但端着牛乳山楂球碟子的手却不曾放下。

    咬着酸味浓郁的点心,荣澜语的心绪松快不少,懒懒靠在榻上,一双美目看着周寒执道:“方才二姐姐来过?”

    周寒执嗯了一声。

    荣澜语便叹:“二姐姐的日子如今并不好过。那位柳家女儿很是有本事。”

    周寒执以为她担心荣澜烟,便宽慰道:“柳家富庶,原本是商贾之家。又因当家老爷为官后长袖善舞,颇交下了些人脉。只是靠银子交下来的人脉并不牢固,更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瞧着光鲜,实际上遇事便散了。”

    “那莫文轩如何?”荣澜语又问。

    周寒执微微摇头道:“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一个人若是把精明算计都写在脸上,弄得人人提防,只怕将来也不会有大出息。”

    “原本以为大人只知自己办差,却从来不会考虑旁的人,旁的事。今日大人三言两语挑明莫家前程,我才知道,原来大人什么什么都能看明白,只是佯装不懂?”荣澜语的鹿眸闪着狡黠的光,那是少女才有的美好。

    周寒执情不自禁地就笑:“什么佯装不懂。只是你没问过,我就没提起罢了。”

    有些人笑起来的时候,很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周寒执便是如此。

    荣澜语一时看得怔怔,心想周寒执生得真好,那一双桃花眼,简直是魅惑世人的一大利器。

    却不知,这一双水盈盈的鹿眸,也是世间男人所扛不住的。因她脸色有些憔悴,周寒执才按捺下尝一尝她的唇的念头,清着喉咙道:“至少这些日子,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做。有什么事只管让她们告诉我。”

    话音才落下,外头便传来新荔的声音。“大人,夫人,协领夫人过来探望,是知道夫人传了医士,特意来看看。还,还要是夫人不能管家,她从今日起就可以过来帮忙。”

    周寒执蹙蹙眉,嘲讽道:“这是什么话。”

    “协领夫人以为大人不在,就是这样的。”新荔垂眸,又道:“奴婢斗胆再一句,协领夫人不中听的话得不少,今日这也只是其中之一,恰好让大人赶上罢了。”

    三言两语,便把荣澜语曾受过的委屈清楚。

    周寒执心头微紧,扭头便听荣澜语苦笑着道:“你还要我什么都不管,瞧瞧,这不是又上门了?你也知道这位姨母难缠,巴巴的指望占咱们府上的便宜。”

    周寒执忍不住替她把眉心抚开,又叹道:“姨母多少救过我母亲,我多少念着些旧情。”

    荣澜语心里还没来得及失望,便又听他道:“可从秋浓到白妈妈,咱们也算还够了人情。更重要的是……”

    他慵懒一笑,终于忍不住将唇点在荣澜语的眉心道:“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

    “请姨母进来吧。”荣澜语有了主心骨,轻声吩咐新荔道。新荔应声而去,很快领着郝玉莲进了门。

    果然那两筐鸡蛋还紧紧握在郝玉莲身后一位婆子的手里,真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过,一见到榻上的荣澜语,郝玉莲便立刻抚掌爱怜道:“外甥媳妇是不是累着了?哎呀,这管家可不是轻松的活计。好孩子,姨母给你凑了一百枚鸡蛋,这鸡蛋可是金贵东西,最补身子了。瞧着不起眼,但比那些人参啊,燕窝啊,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你们年纪,不明白这些。”

    再不明白,也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

    周寒执微微一哂,瞧了周平一眼。周平很快会意,故意道:“方才医士叮嘱,夫人病体未愈,屋内的人不可大声吵嚷,还请协领夫人留心。”

    郝玉莲脸色顿时讪讪,又狠狠瞪了周平一眼,颇有些下不来台道:“哎呀,不就是累着了,不要紧的。寒执啊,你年轻不懂事,这女人的病大多都是矫情。其实只要咱们都不在意,那病没准就好了。”

    周寒执不吭声,周平便自然地把话茬接过去:“那往后可得跟邱大人一声,等您生病的时候,就不请医士了。”

    “你……主子话,有你什么事!”郝玉莲气道,又指着荣澜语道:“你瞧瞧,府里的下人都被你管成什么样了。寒执啊,你这媳妇不中用啊。身子骨又这么差,这样吧,这些日子府里的事我先帮你们理着吧,这样你在外头做事应酬也省心不是。”

    可周寒执依然不吭声,像是并不把郝玉莲放在眼里。郝玉莲心里一个咯噔,忽然明白周平哪有胆子故意针对,分明是周寒执恼怒了。

    从到大,周寒执脾气极好。但正是这样的人,生起气来才越是吓人。

    虽然不知道外甥哪里不痛快,但郝玉莲知道,若是惹周寒执不高兴,那往后在周府真是半点光都沾不着。

    她赶紧调整了神色,笑着看着周寒执道:“外甥啊,是不是近来公事繁忙,心情不好。既然这样,姨母也不多留了。这些鸡蛋你们好好吃,好好补一补身子。等姨母有空了再过来看你们。要是,要是外甥媳妇病不好,随时来找姨母便是。”

    罢这句话,她扭头便要往外走。却听周寒执终于开口道:“等等。”

    听见周寒执不让自己走,郝玉莲心里得意,扭头看了荣澜语一眼,笑道:“我就知道我这外甥最懂事了。纵使有些人里挑外挑,也挡不住我们这骨肉亲情。是不是啊,执哥儿。”

    周寒执没应她的话,却是幽幽道:“姨母想走也不妨事,先为从前的事给澜语道歉。”

    屋内,清韵几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惊讶。

    谁也没想到,大人能为夫人做到这个份上。

    本以为,最多也就是不搭理这位便宜姨母便罢了。没想到竟然还让这位得不得理都不让人的姨母道歉。

    郝玉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连拿手揉了好几把耳根,这才又问道:“执哥儿,你什么?”

    可周寒执的眼底一片凉意,让人不敢直视。

    周平站在跟前,垂手道:“协领夫人,为着您从前做的事,夫人也算操了不少心。您郑重其事道个歉也是应该的。”

    “还轮不到一个奴才教训我。”郝玉莲立马拿出市井泼妇那一套来。“我道什么歉?执哥儿,你是被这个女人迷花了眼吧。你怎么不想想,我对你们周府什么时候差府。大婚的时候,是我给你们准备了那么多的红木桌椅……”

    “然后扭头从我们要四十两银子。”周平火速接话。

    郝玉莲气得牙痒,“那,那执哥儿的乳娘白妈妈还是我亲自送过来的呢。”

    “她闺女不也是你送来添乱的?”

    “你们婚后不同房,我操了多少心,还特意把你们爹爹叫过来规劝你们。”

    “你又不姓周。”

    “还有上回,你欠你三舅舅的银子,我替你们在中间周旋了多少次,要不然你三舅母早上你们周府要账了。”

    “那不叫周旋,叫挑拨。”

    “你放肆!”郝玉莲忍不了这个碎嘴的周平,几步冲过去便想扇他一个耳光。可身后的婆子机敏,一把拉住她道:“夫人,夫人,这是周府。这是五品官员的府邸,不是从前了!”

    郝玉莲立刻怔住。她哪里不明白,一个奴才有什么胆子跟主子顶嘴,还不是看眼色行事。只不过,她从来在周府没遇上这种局面,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一直没吭声的荣澜语没忍住,懒懒了一个哈欠。

    周寒执瞧了她一眼,看着郝玉莲道:“姨母闹够了就道个歉,从前的事我不再与你计较,可周府你也不必再来了。”

    郝玉莲不敢相信地看着周寒执,又望着屋里那华贵的佛手柑,那精美的紫铜香炉心痛不已。

    想到这蒸蒸日上的周府与自己从此以后半点关系都没有,郝玉莲不甘心道:“不成,我不会再来的。执哥儿,你不念我这门亲戚,是你攀附权贵,忘恩负义。我可不成,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道歉,凭什么不来……”

    “那邱大人的官也不必再做。”周寒执语气淡然。

    他不是托大,而是那马厂协领的官职实在不足为道。如今以他五品官员的身份,想要为难一位马厂协领,实在轻而易举。

    这回轮到郝玉莲彻底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从前周寒执何等好脾气的人,自己一回又一回地想法子占周府的便宜,他也没过半个不字。

    郝玉莲把目光移到了懒懒歪着的荣澜语身上。

    果然,这位容色娇艳的女子心机深沉。当初替周寒执送聘礼的时候,她便觉得荣澜语不是善茬。如今一看,只怕自己还低估了她。

    郝玉莲恨得牙痒,又暗中掐紧指腹,努力把目光从她身上微微闪动光滑的锦缎上移开,冷冷道:“荣澜语……”

    后头的话她不敢,因为周寒执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暗自后悔,又真怕丈夫因为自己丢了官职,赶紧垂头道:“澜语啊,是姨母错了,之前不该几次给你添麻烦。你放心,往后姨母不会再糊涂了。”

    “只要不登门便是。”周寒执淡淡补上这一句。

    郝玉莲咬着牙,“嗯,不登门了。往后,还望,还望外甥你多多去邱府,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周寒执自然不会答应,郝玉莲也不敢再多什么,只觉得自己一张老脸在这一屋子的奴才面前全都丢光了,于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扭头便往外走。

    这会,荣澜语才推了周寒执一把道:“跟她计较什么。”

    周寒执想起二人一起站在山上时她的一番劝告,心里越发明白,眼前的女子心胸大气,好些事并不会放在眼里。

    可越是这样的人,才越是让人心疼。

    而荣澜语望着他,也不由得想到自己当初认识的那个周寒执,那个整日浸在酒香里,桃花眼厌世而无力的人。

    但如今,这个人已经在替自己遮风挡雨了。

    她垂头一赧,极清极丽的脸庞绽放出浓浓笑意。

    周府里头,荣澜语足足养了一月的身子,养得面色红润,身子比从前胖了一分,才总算让大伙高兴起来。而这会,周寒执请佛像的法子也真的起了作用,再加上缎坊新推出的软缎,一月之内,两间铺子竟足足赚了一百两银子。

    这会加上荣澜语手里攒下的那些钱,刚好凑够了八百两银子。在周寒执的提议下,这八百两银子分别被置办了几处新铺子和十几亩水田,府里的日子便越发得好。

    这时,已临近秋分,周老太爷也到了周府。他进府的时候,荣澜语刚好与清韵在正厅里头清点手里的地契房契,并一些奴才们的卖身契。因为铺子越置办越多,所以需要的人手也就越来越多,荣澜语算把府里得用的人安插在那些铺子里,再另找一批人进来侍候。

    周老太爷一进正厅,便瞧见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景象。进门便是简洁素雅却又精致有韵的落地屏,板壁换成了博古架,里头疏朗空余地摆着花瓶比目磬等物件。四角的花盆里种着文竹,姿态冉冉,气节横生。

    他心里暗暗念叨败家,心想这些空架子又什么用。又想到终究是自己连累了儿子儿媳,心里又一阵愧疚。

    荣澜语举止端庄地问了礼,又亲自端了熟水点心过来,却听周老太爷指着桌上的一张张纸,一脸心痛地问道:“这,这都是从人借贷的契约吗?”

    ……

    荣澜语怔了怔,才笑道:“不是。父亲误会了。”

    “误会了吗?”两鬓斑白的周老太爷凑得更近,眯着眼看了半天,忽然呀了一声道:“这是,是铺子的地契房契?怎么这么多?这是,是你的嫁妆吗?”

    荣澜语摇头,赶紧解释道:“不是,这是咱们周府的。您放心,上回写信不是过了,咱们周府欠的债全都还完了。这些铺子是我和寒执置办的,往后还会更多,您大可安下心来好好养身子。既然来了就别再回宁州去,也让我跟寒执尽尽孝心吧。”

    荣澜语得真诚,周老太爷听完已经满眼泪花。他拈着下巴上的长须,喟然道:“我没曾想,你们两个能这般……哎,从前都是我不好,瞧着人家开药铺赚钱,我便去开药铺…哎,那么多的银子,你们两个孩子……”

    他几次哽咽着不出话,最后只能沉沉叹道:“好孩子,好孩子……”

    望着老人鬓上染着的风霜,荣澜语心下也是一阵心疼。她明白,周老太爷之所以固守宁州不愿意回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觉得愧对周寒执。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何况周老太爷也是无心欠债,更想尽了不少法子偿还。

    二人的话到这个份上,周老太爷如何还好意思出催她们生孩子抱孙子的事来,一时也就歇下了念头,满心只剩下对两个孩子的心疼。

    次日便是秋分。在周老太爷的千般嘱咐里,周寒执离了家门入宫。而荣澜语则乘了车马去临近的寺庙祈福。虽然周寒执胸有成竹,可毕竟是面圣,谁都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