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应该庆幸自己排三十……
花羡鱼栽下悬崖的那一刻, 心里是拒绝的。路线记得再清楚,紧张时,脑子发昏, 人就慌不择路,走了条死路。
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这种坑死自己的愚蠢死法,给花羡鱼留了条活路。
崖下有树木的缓冲,再加上花羡鱼已经开始修炼君少疾给她的功法, 身上有些修为,掉下来的她只是摔伤了条腿。
这也够呛的。
花羡鱼没有下过这道悬崖, 不知道悬崖有多高, 身上用来联系的法宝在摔落的过程,随着她的储物袋不知掉在了哪个旮旯里。双眼看不见的她,只能拖着一条伤腿,在黑暗中摸索着。
她真的很怕黑。
刚失明时,她捂住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 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人就是这样, 初时再难以接受的事实,经过时间的驯化,就慢慢变得能接受了。身在黑暗里, 无法拒绝黑暗,花羡鱼只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承受这个事实。
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着, 倾泻着内心的恐惧。
她不清楚腿伤有多严重, 只摸到满手的血,尖锐毒辣的痛楚,猛虎一般撕咬着她的伤口。
她慢慢前行着。她不能停下来, 因为她听到了野兽的嘶吼声。
大光明宫坐落在群山之间,山中草木葳蕤,猛兽成群。要是运气不好,碰上有些修为的妖兽,就要做妖兽的腹中餐了。
花羡鱼就这么一边无声地哭着,一边拖着伤腿走着。走了不知多久,忽的撞上一个人,那人的胸膛温暖宽厚,熟悉的气味曾是花羡鱼平生最讨厌的味道,此刻却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揪住那人的袖摆,扑进他怀里,低声呜咽着,眼泪很快泅湿他的衣裳。
“别哭了。”君少疾不耐烦地断她的哭声。她哭得太久,苍蝇围着他们两个转,够烦人的。
花羡鱼委屈极了,气急之下吃了熊心豹子胆,怼起君少疾来:“我都这么惨了,还不能哭,你到底有没有点人性?”
“有多惨?”
“我腿断了。”
花羡鱼刚开口,身体腾空而起。她被君少疾横抱在怀里,走了段路,搁在石头上。
花羡鱼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她的腿被君少疾握起,脱下鞋袜。
“嘶。”花羡鱼皱皱眉,缩回脚,“轻点,疼。”
“这么点伤,能有多疼,值得哭成这样。”君少疾嗤笑,手下的动作已然轻了起来。花羡鱼整条腿都被血染红,腥气引来附近的蚊虫。
君少疾心翼翼撕开她的裤管。
“你又没摔断腿,怎么知道疼不疼。”花羡鱼气得双眼通红。她都受伤了,还要被他嘲笑。
“谁我没有摔断过腿?”君少疾忆起往事,语气稍顿,“我饲养蛊王时,需每日入山寻毒物喂给蛊王,那些毒物比成人还大,我被它们追得漫山遍野地跑,摔断腿是家常便饭。若像你这样怕疼,早就被那些毒物给吃了。”
花羡鱼无言以对。
君少疾为她清洗腿上的伤口,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句:“会有些疼,你忍着。”
“你再跟我些你养蛊王的事呗。”
“怎么,对我的过去感兴趣?”
“想到这世上有人比我还惨,我心里就平衡了。”
“……”
闲聊能转移注意力,花羡鱼比君少疾想象得怕疼,君少疾索性就挑些大光明宫里的往事,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手下动作不停,已经利落地为她上药包扎。
当花羡鱼拄着竹杖,一口一个“三八”跟在他后面欢快地叫着,他后悔把这些事告诉她了。
三十八是他饲养蛊王时的编号。蛊王剧毒,饲养蛊王的少年们,都是从各地俘虏过来的,他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因为死人不需要名字。
花羡鱼乐颠颠地道:“你应该庆幸自己排三十八,而不是二百五。”
“再一遍。”君少疾杀气腾腾地堵住她的去路。
“开个玩笑而已。”花羡鱼缩着脖子,“不要这么气嘛。”
君少疾无声地盯着她,事实上,他的脸上并无怒色。胸前衣襟被她眼泪染湿的地方已经渐渐风干,可那些温热的眼泪就好像淌进了他的心底,湿漉漉地包裹着他冰冷的心脏。
“怎么不走了?”花羡鱼奇怪道。
“你先走。”
花羡鱼探出竹杖,一瘸一拐、犹犹豫豫地走着。君少疾走在她身侧,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脚下。
花羡鱼的竹杖再次探出,这次没探到底。她收回竹杖,驻足停下,努力瞪着黑葡萄似的双眼,试图捕捉到一丝光明。
“向前走。”君少疾用命令的语气道。
“好吧,实不相瞒,我瞎了。”花羡鱼知晓自己再也装不下去,转身向君少疾坦白从宽。
“为什么瞒着我?”
那自然是不能告诉你我在偷偷炼制解药。
花羡鱼脑子一转,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我知道您从不留废物,我是怕您知道我没了双眼,就会嫌弃我,扶持别人做女君……我在这里无亲无故,连你都不要我的话,我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花羡鱼着,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在君少疾身边,别的本事没炼出来,就是这变脸就变脸的本事,那是炼的炉火纯青。
君少疾一时也给她哭懵了。半晌,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不会嫌弃你。”
他默了默,又:“也不会扶持别人做女君。有我在的一日,你永远都是大光明宫的女君。”
这下轮到花羡鱼懵了。他这副深情款款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告白。
花羡鱼暗中抖落浑身的鸡皮疙瘩。
*
坦白“真相”后,花羡鱼是被君少疾背回去的。
花羡鱼失明一事,最终以刺客行刺的结论收尾。
身为大光明宫女君,树敌无数,在君少疾的大清洗下,真的捉出来好几只害人的老鼠,巧不巧,那些安排在花羡鱼身边的奸细,确实有过在花羡鱼的饭食中投毒的行径。
这个黑锅她们背的不冤。
此后,君少疾对花羡鱼身边的人愈发上心,所有服侍女君的婢女,都需要经过重重选拔,用堪比皇帝选妃的架势,来确保女君的安危。
花羡鱼眼睛中的毒不深,经过君少疾的用药,两日就恢复了光明。反倒是那腿伤,因伤筋动骨,需日日卧床。
可花羡鱼的敌人容不得她安然卧榻。
一封来自玄阴教的战书被送到花羡鱼的手上,花羡鱼抖着手,一字一句地读着,痛苦地埋进被窝里:“不要!我拒绝!我还是个伤者!”
君少疾从她手里抽走战书。
挑战女魔头,是成名最快的方式,大光明宫女君的名声,早已在仙魔两道传开。传闻新任的女君神秘莫测,功法无边,乃大光明宫培养出来的最强杀器。要是能杀了女君,玄阴教称霸魔道指日可待。
“即便你能拒绝这次的战书,往后还有更多的战书送进来。久了,就会传出女君是个缩头乌龟的传言。”
“我不是缩头乌龟,谁敢这样,我揍得他满地找牙。”花羡鱼从被子里爬出来,看到自己的伤腿,她气得磨牙,“这是趁人之危!他们肯定是得到我摔断腿的消息,跑来占我的便宜。我冲出去就上当了。”
于是又心安理得地缩回被窝里:“我先躺着,等我养好伤,就去干死他们。”
反复横跳,就像活泼的蚂蚱。
“你若不想有这些烦恼,争取早日一统仙魔两道,便再无人敢来你面前叫嚣。”
“我一统仙魔两道后,是不是就可以过上喝茶养花,遛狗逗猫的日子?”被窝被掀开一角,花羡鱼的脑袋冒出来。
“嗯。”
“那太好了!”花羡鱼双目晶亮,“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
她马上又犯愁了:“那现在这封战书怎么办?”
堂堂大光明宫女君,退缩不应战,传出去都当她是好拿捏的软柿子,就会有更多不长眼的王八蛋下战书来捏她了。
“我有办法。”
君少疾的办法就是穿上花羡鱼的裙子,戴上花羡鱼的面具,代替花羡鱼去赴约。花羡鱼那个后悔呀——
后悔没早点想到这个绝妙的主意。
君少疾这么能,以后都让他穿着她的裙子去架好了。
对于君少疾的做法,银霜极为震惊,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见了鬼似的,半晌挤出一句话:“大人,您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娇纵女君了?”
“不要多事。”回答她的,是君少疾冷冰冰的四个字。
徒留下银霜满目阴霾,咬了咬唇,自言自语:“连你也开始变了么。”
与玄阴教教主一战,君少疾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斩下了他的脑袋。他提着玄阴教主的脑袋,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大光明宫。
还没进花羡鱼的寝宫,就听见花羡鱼寝宫外面吵吵闹闹,哭声不止。
他方要出声呵斥,屋内忽的摔出茶盏,花羡鱼暴躁的声音和那噼里啪啦的杯盏声混在一起,透出不耐烦:“谁在吵?”
侍奉的婢女道:“回女君的话,是几个犯错的婢子,得罪了银霜大人,正要拖出去板子。”
“犯的什么错?”
“洗坏了银霜大人最喜欢的裙子。”
“哦。”屋里只传来这一声,就没动静了。
大光明宫的板子下来是会出人命的。那几个要挨的婢女,哭着求女君保她们性命,她们都听,当初女君宁愿舍掉一双手,也要力保战俘的家属,女君是这宫里唯一会心软的人。
花羡鱼听着哭声,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问侍候的婢女:“怎么还不拖走?”
那婢女连忙出来赶人:“拖走,拖走,堵上嘴巴,别扰了女君的清净。”
身旁侍候的婢女是新来的,尚保持着几分天真,不解问道:“洗坏一件裙子不值得拿命相抵,女君只需一句话,就可保住她们,为何不肯出手相帮?”
“护教长老过,弱者的仁慈,只会招来杀身之祸。”那身着锦衣华服的少女懒懒趴在窗前,怀里抱着只胖乎乎的名叫花斑的猫,语气里都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花斑轻声细语“喵”了一声,似在应和。
花羡鱼很清楚,自己就是个傀儡女君,别君少疾,连君少疾的心腹银霜,她也得罪不起。她在君少疾手上吃够了苦头,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去赌君少疾对她的耐心。
这个结果君少疾本该满意。抹杀掉天真仁慈的花羡鱼,造出一个自私无情的女君。
他按住心口,开心地笑着,眼里却有了失落的神色。
*
再次见到君少疾,是在演武场上。
黑衣少年坐在月光笼罩的石阶上,手里缠着几根银丝,身侧搁着个包裹,圆滚滚的形状,大约能看出来,是个腌制好的人头。
君少疾挥手,那颗头颅就滚到花羡鱼的眼前。
花羡鱼强忍着逃开的本能,抬起脚,踩在那颗头颅上,微抬下巴:“看到没,这就是挑衅大光明宫的下场。”
君少疾对她招手:“阿鱼,过来,我得了个好玩的东西。”
君少疾手里把玩的银丝,叫做天蚕丝,他把天蚕丝缠在花羡鱼的关节处,就能操控花羡鱼的行动。
“银霜,你来。”君少疾又。
当花羡鱼如提线木偶般,挥着鬼祭刀,斩断银霜的剑后,银霜双手交握,对着君少疾跪下:“大人高明,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君少疾收回天蚕丝,那种缠绕着花羡鱼,无法自控的阴霾,终于从花羡鱼的头顶散去。花羡鱼已浑身冷汗。
做一个有意识却无法自主的傀儡,远比做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更为恐怖。
“阿鱼,你,好不好玩?”君少疾歪着头问。
花羡鱼当然:“好玩。”
君少疾为难道:“这是我苦思冥想出来的好主意。阿鱼这么可爱,日后要是被人杀了,我会很伤心的。有了这根天蚕丝,再有不长眼的挑衅阿鱼,我就能站在阿鱼身后,保护阿鱼的性命。”
我可真是要谢谢你全家。
花羡鱼忧心忡忡地想,让君少疾穿上女装扮作自己,往后都代替自己去赴约的主意恐怕要落空了。
同样郁郁寡欢的,还有银霜。她盯着君少疾手里的天蚕丝,嫉妒的目光几乎淬出毒来。